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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全员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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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章惇、吕惠卿、曾布,在历史上分别遭遇过以下批评:
章惇:敏识过人,但穷凶稔恶。
吕惠卿:忌能、好胜、不公;怀张汤之辨诈,有卢杞之奸邪;诡变多端,敢行非度。
曾布:结党营私,对上不忠,导致北宋出现了日食、地震、星变和旱灾。
总结——全员恶人。
熙宁初年已经出现了这种评价的苗头。毕竟变法是原罪,章惇来京时的风评并不算好,但吕惠卿在地方上的工作成绩是相当不错的,等进了条例司,开始跟随王安石开展变法工作,整个人的口碑就急转直下,八匹马都救不回来了。
司马光对吕惠卿的评价尤其耐人寻味。之前王安石推荐吕惠卿为崇政殿说书,司马光在延和殿,以翰林学士身份向宋神宗本人提出了反对,说吕惠卿绝对不能提拔,理由是“惠卿俭巧,非佳士,使王安石负谤于中外者,皆惠卿所为也”。
就差没有直接跟皇帝说,王安石虽然执拗,但他品质是好的,他是被吕惠卿给骗了啊!让王安石遭遇非议的那些事,也不是王安石本人干的!都是吕惠卿!那可恶的吕惠卿!!……
吕惠卿对此感到不屑。司马光当时见神宗不肯撤回圣令,回家后就立刻给王安石本人写信,说吕惠卿这段时间是在给你献媚,导致你出现了一种心意相通的快感;但这种快感是一种错觉,而错觉之所以是错觉,就是因为它注定会消散……
王安石连回信都没写,于是吕惠卿爽到了。他是比较务实的性格,司马光等人对新法有意见,这没什么,等他们看到新法的成效,看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是可以实现的,那些所谓偏见,也将变成一种注定会消散的错觉。
——应该是这样没错。此刻他坐在亭中,转了转手里的杯子,心中又梗又涩,心想,我必当为您竭心尽力,我也已经为您竭心尽力,所以,为什么您反而在疏远我?……
吕惠卿本人不知道新荆和旧荆在人事平衡上的争执,但他现在已经看到了一些结果:王安石没有过分倚重某一位年轻人,每当吕惠卿做出一些成绩,他便给出肯定,然后建议曾布或者章惇与他共同推进下去;而一些吕惠卿觉得应该由自己来主持的工作,也正逐渐变成另一些年轻人的机会。
——比如说王雱。
——又比如说是吕嘉问。
吕惠卿猛地攥紧了手里的杯子。薄胎白瓷杯在他手里竟发出“咯”一声响。
章惇瞥了他一眼,微微挑眉。他回头还是看向新荆,将那碗掺了一半酒的紫苏饮子端在他面前,笑道:“这是和乐楼的紫苏,你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不觉得怀念吗?”
新荆垂目喘息,暂时不想搭理他。刚刚那一碗酒还在他胃里放烟花,宋朝的蒸馏技术虽然有限,但刚才这下喝得太快了,酒劲儿上涌极为凶,他现在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毛玻璃。
“章子厚,”他低吼道,“我知道这是酒。”
曾布眼皮一跳。他其实不想得罪新荆,章惇非得拉着他一块把新荆灌晕,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此时忍不住心里发慌,看向章惇。
章惇则哈哈一笑,道:“没错!”他将那碗掺酒的饮料往亭外一泼,桌面四个空碗一列儿放好,一个个倒满。
曾布胆战心惊:“子……子厚兄?……”
章惇朝他摆了摆手,仍回到新荆面前,看着面前的人,点了点桌子,笑道:“这才是酒。但不是给你准备的。今天有个人迟到了,该罚!”
新荆眉头紧皱。他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了章惇不怀好意,但还未察觉他的意图。
“王雱今天迟了。”章惇一字一顿道,“该罚!”
曾布倒吸一口凉气。新荆抬起头,他在混沌中敏锐地察觉了这个名字,看向章惇,道:“王雱?”
“对。”章惇道,“他答应了会来,但到现在还没出现,实在是傲慢。”
新荆立刻反驳:“元泽素来恭谨。”
章惇:“君子之为,当一言九鼎,驷马难追。既已食言,合该一罚!”
新荆感觉头一阵一阵抽痛,他吼道:“闭嘴!元泽不能喝酒!……”
“非不能也,是不为也。”章惇道,“去年跟你二位一块吃饭,也是你说他不能喝酒,真是咄咄怪事!”
“没什么怪的。”新荆缓了口气,伸手搭在桌边,道,“那次我替他喝了,这次我也可以替他喝。”
语毕取了那四碗中的一个,端在面前,慢慢喝了下去。到第三碗时他眼看着已经拿不稳,章惇便俯身过去,帮忙端着,一边装模作样地喂给他,一边真情实感地叹道:“你们兄弟感情确实深厚。”
新荆:“不……”他模糊道,“我们其实不是兄弟。”
曾布一口茶喷了出来。他惊恐地放下杯子,用袖子擦自己下巴,而章惇瞪了他一眼。
章惇回头继续看向新荆,问道:“这水好喝吗?”
新荆皱眉良久,道:“……水?”
“不,是药。”章惇忽然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头晕,所以王雱给你买了服药回来,还有一碗,都喝了吧。”
新荆:“……药?”
章惇道:“对。你难道这会儿又不头疼了?”
新荆愣了愣。他确实感觉头晕目眩。
既然头晕不适,那吃药就是对的。既然药是王雱买的,那应该没什么不妥……
章惇亲切地拍他的肩膀,端着碗,道:“官人,该吃药了。”
……
曾布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桌上四个酒碗变成了四个空碗,他现在看章惇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一个白日行凶的鬼。
章惇无视了曾布的视线,兀自晃了晃酒壶。吕惠卿忽然道:“够了。”
“是我自己要喝。”章惇看向他,笑道,“这酒确实不错,不知道下次再碰到得到何年何月。”
章惇:“吉甫兄再来点?”
吕惠卿冷冷道:“不。”
“金樽清酒斗十千。”章惇长叹道,“真是可惜了。”
章惇回到新荆身前。年轻的同僚此刻已经有些意识昏沉,他得趁着人睡着之前问点问题。毕竟费了这么大功夫,回头新荆如果真要找他算账,他也逃不了。
“玉成兄,”章惇轻拍新荆的肩膀,道,“你还好吗?”
新荆迟缓地看着面前某个地方。他现在甚至不觉得头痛,倒像是整个人都被浸在了热水里,心跳极快,呼吸短促,持续地燥热流汗。周围雾气蒙蒙,而天地缓慢旋转。
“倒也没别的事。”章惇循循善诱,道,“王相公之前也派人去了解河北路的青苗事宜,但去的人都畏惧韩琦,带回来的信息掺了水分。你从秦凤路来京,要经过河北路,以你所见所闻,到底有没有骚乱?你察访秦凤,并非察访河北,但兄弟们几个私下聊聊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你也随便一说。”
新荆:“……没有。”他一旦开始思考,就又感觉头疼,忍不住皱眉,“你们是不是没考虑地方上有人,会为了对抗新法而故意滋扰百姓,让他们生事……”
曾布看向章惇。章惇对这个回答也有些意外。
实际上新旧党确实还没对抗到这个地步,新荆在醉意之下,说出来的其实是未来的东明县事件。
他确实是喝多了。
“撇开故意生事的那部分。”章惇想了想,又道,“河北路还算太平吗?”
“青苗的话,在南方会顺利得多,但不至于让北方生变。”新荆内心挺欣赏这个问题,他也曾考虑过为何保甲法在南方遭遇抗议,在北方倒是顺利得多,和青苗正好反过来。“……子厚用心了。”
这回轮到章惇一怔。他忽然感到了一丝异样。他好像是在用王安石给他交代的任务——“去想办法了解河北路真实的情况”——为挡箭牌,去折腾王安石本人。
这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曾布则没有那么敏锐,他脑子里回旋的其实是刚刚新荆说的他跟王雱没有兄弟关系的事。
曾布知道王安石有时候会给章惇下任务,但他觉得章惇最近实在是有些急功近利。就算韩琦像座火山一样即将爆发了又怎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下来还有王相公顶着呢。如今这样逮着自己人刨根问底,还不如把文彦博抓起来,打一顿狠的,问出来的肯定比这多。
欺软怕硬啊!
他趁着章惇发愣,连忙凑过来,对新荆问道:“你觉得条例司里谁最帅?”
他立刻收到了章惇和吕惠卿一起投射来的鄙夷的视线。
新荆愣了愣,道:“元泽。”
曾布失落地看着他。
曾布挠了挠头,道:“前段时间听说,王相公和程颢聊天,王雱披散头发,赤着脚,穿着女装就出来了,有这回事吗?”
新荆怒道:“一派胡言!!”
曾布立刻道:“我又听说,官家欲效仿汉代赵飞燕、赵合德事,让你们兄弟二人都去了宫中过夜……”
新荆一手抓住他的领子拽着站了起来,因为震怒到极点,双唇发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曾布惊恐申辩道:“不是我!不是我!只是有人传言,你们兄弟二人今天一早从宫中出来,听说还是守门人亲口说的——”
“没有元泽!”新荆怒吼道,“昨天夜里在紫宸殿留宿的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