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溪焚香》鹧乌伤

33、质问

　　好疲倦，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疲倦。
　　分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就算突然，但他也已经做了十五年的心理准备，可是为什么现在还会像被千斤巨石压着一般，喘不过气来。
　　宋缺尘忍不住阖眸叹息，看向白魏：“白魏，你到底在闹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本就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事情。而你......你的身份让你拥有了无限的生命，在我之前，你所见证的历任焚香人之间的更迭又岂在少数，你合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的，不是吗？”
　　白魏也看着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眸里好像敛去了千言万语，堪堪开口时，却只剩波澜不惊的四个字：
　　“你不一样。”
　　宋缺尘眸底一寒：“我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以往的焚香人最短也活了五十年，而我只有十五年吗？因为这样的时间差异，就值得你去杀死一个人吗？”
　　白魏倏地瞳仁一缩，周身的气场变得肃杀起来：“什么都是废话，你想要和我谈的，其实只有这最后一句，对吧？”
　　宋缺尘一怔。
　　“呵。”白魏冷笑了一声，“你对自己的生死不屑一顾，什么十五年五十年说得这样轻松，可对他的命，你倒是在意得很啊，反反复复不过就是为了阻止我去杀他。他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你真的就那么不想他死么！”
　　宋缺尘目光顿住，一时间惊诧无语，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确认他说这话时的态度有多认真，顿时怒由心生，忿忿地反驳：
　　“你在说什么啊？我和秦靳根本连交情都谈不上，我也压根没有替他考虑过什么。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是要阻止你，但是是阻止你杀人，而不是阻止你杀他，不论那个人是不是秦靳，我都一样会阻止你，就算是阿猫阿狗的命也是一样，我没有资格让这世界上任何一条生命为我去死，以命换命，我绝不会接受。”
　　话至此处，他的语调已从最初的怒气转到最后的凛然。
　　白魏咬牙沉默了片刻，纵使心潮已在此刻越到了顶峰，呼吸沉重到根本不受他的控制，他也依旧只能是隐忍着偏过头去，不去看他。
　　他怎么会不明白，在宋缺尘的世界里，是非很重要，黑白很重要，清理很重要，可眼下对白魏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宋缺尘的性命重要。
　　他不是冷血嗜杀的人，也懂是非对错，但当这些东西挂碍到宋缺尘时，甚至于像现在这样，挂碍到他的性命时，孰重孰轻，他根本想都不必想。
　　白魏默默握拳，语气冰冷而决绝：“你不必再浪费时间劝我，秦靳非死不可，你就是再甩我几个巴掌也没用。”
　　宋缺尘神色一凛，只是目光难免就因为这话而转而落在了他的侧颜上，顿时瞳仁一缩。
　　刚刚自己动了气，下手难免失了分寸，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掌印。
　　这一刻，他的伤痕倒是反过来刺痛了宋缺尘自己。
　　再甩他几个巴掌？
　　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宋缺尘默默地收回目光，呼吸之间态度似有放缓，有些别扭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你可以打回来，我不还手。”
　　他语气认真得不行，白魏愣是噎了一下：“你当我是小孩子，还要以牙还牙的找你寻仇吗？”
　　宋缺尘眸光微垂，沉沉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那么事关人命，就不能冲动行事。白魏，冷静下来吧，不论如何，这本就是我们要面对的事情，迟或早，也都是要面对的。”
　　“凭什么？”白魏骤然反问。
　　宋缺尘神色一顿，还没能懂他这三个字的含义。
　　“呵呵。”白魏的情绪像是崩溃了一般，发出一阵苦涩的笑声，尾音拉长，突显得他的情状越发狼狈和混乱，“凭什么我一定要面对这些，凭什么我一定要一次次地目送你们的死亡，凭什么我的感情付出了就一定要收回来不可，凭什么我的命运，就是要不停地在破碎、重来、破碎、重来中度过！我做错什么了吗？我是什么罪人吗？我不配......要一个圆满吗？”
　　白魏声色俱厉地质问着，他的话，他的神情，无不在攻破宋缺尘的心防，令他再也没办法保持他一贯的冷静和理智。
　　他没有办法回答白魏的问题。
　　关于永生，活着的人，或许会毕力追求这两个字，可永生所带来的漫长的时光，带来的漫长时光中的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遍尝者，方以为惧。
　　白魏静默着向后倒退两步，褪去了他的隐忍与倔强，将自己的脆弱不堪悉数展现在了宋缺尘的面前。
　　“宋缺尘，十五年来，你一次次旁观他人的生离死别，所以你比谁都更清楚，所有痛苦的症结都在于感情这两个字。只要没有感情，就不会有牵绊，没有牵绊，就不会有离别的不舍和感伤。而你，你知道自己会死，你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和我们分开，所以你一直在躲避，抗拒我们的感情，你反反复复地强调，不希望我们以你为中心，不希望我们将你置于个人意志之上，也不过是因为你希望当分别的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不论是你还是我们，都能够从容坦然地面对，甚至，是麻木不仁地面对。”
　　“是。”宋缺尘坦然应声，他抬眸直视白魏，眼底可见些许晶莹，“我有错么？难道明知道是坑还要跳，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坚持，明知道这一切最终都会结束，还要放任自己，去造成所有人的痛苦吗？一无所知的人可以无所收敛，可既然命运选择让我早早知道结局，那我就该及时止损，否则我知道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明明可以避开，为什么非要让自己陷入到感情当中，非要去经历这些痛苦呢？”
　　“因为这世上没有生来冷漠的人！”白魏低吼，他抬手，食指轻抵在宋缺尘的心门处，继而道，“这儿，不是石头，不是冰块，它是一个人浑身上下最滚烫的地方，它还在跳，感情就永远不可能被掐灭！”
　　宋缺尘骤然失语，震震地看着白魏。
　　“宋缺尘啊宋缺尘，你既是焚香人，难道就不明白，蓝溪之弦究竟是为什么而生的吗？如果这一切真的可以避开，那么蓝溪之境从何而来，我们又为什么存在呢？”
　　白魏上前一步，“你口口声声及时止损，可你扪心自问，十五年来，你真的有正视过自己的感情吗？”
　　“我......”
　　“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我，甚至是贺依山和辛信，我们几个人内心的痛苦和煎熬，有因为你的及时止损而减轻半分吗？”
　　“我......”
　　“你斩得断吗？舍得下吗？这条命，你真的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吗？十五年啊，你当真只是把自己当成我们的一个过客吗？”
　　“我......”
　　“时光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什么，你想过及时止损，想过避而远之，想过不亏欠、不牵绊、不动情......可你，你到底有没有真正站在我们的角度上去想过，自己对我们来说，究竟是什么？是主宰、职责？还是伙伴、朋友？甚至......是家人。这些你想过吗？”
　　“我......我......”
　　白魏惨然一笑：“......我到底在闹什么，你当真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