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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恶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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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阿柔醒来,已是两日之后。
她睁开眼,发觉自己身处于一个四面漏风、几乎只剩下残骸的木屋之中,躺在草席之上,手臂、胸口、小腿等处都缠上了绷带。
阿柔环顾四周,猜想此处应当是一处难民所。这里除了她以外,还收治了许多伤患。
“得救了啊……”
还未等松一口气,阿柔的心绪又紧绷了起来。她记得身陷废墟之时,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曾唤了好几声傅昭的名字,但都没有得到回应。
阿柔忍不住一阵发慌,挣扎着从草席上坐了起来,但五脏六腑传来的疼痛却让她眉头都紧皱在了一起。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值守的医师,连忙赶过来说道:“姑娘,伤口还未愈合,切莫乱动。”
阿柔直截了当地问:“傅昭呢?”
“姑娘是说傅大人的公子?”医师回答道,“傅公子就安置在隔壁,还未曾醒来,但伤势不算严重,姑娘不必担心。”
“那就好。”阿柔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对了,可否向您打听一下,外面情况如何?”
医师不免有些奇怪。这些日子以来,他所诊治的伤患,醒来之后不是悲恸大哭,就是因灾后的应激反应而变得疯疯癫癫的。至于如今的情形如何,倒是很少有人关心。
医师回道:“定州城内的屋舍坍塌了十之七八,死伤人数还不确定,但……情况并不乐观。”
阿柔怅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多谢。”
灾区正是资源匮乏之际,医师见她精神不错,便只是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就匆匆离去了。阿柔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却在草席边缘摸到了自己的那把“红炉雪”。阿柔甚是惊喜,虽说平日里她都会将短刀随身别在腰间,但地动之时一阵慌乱,难保不会掉在某个角落里,再难挖出来。阿柔刚醒来的时候本来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了,却不曾想随身的短刀如今还好端端地在她身边,倒真是意外之喜。
定州地动的消息,大抵已经传回长祈了,阿柔前两日又恰好寄了一封书信给二哥,言明自己会在定州停留一段时日。这两件消息同时传入二哥的耳中,定会将他吓坏的吧。想到此处,阿柔心中有些愧疚,想要找个方法将自己平安无事的消息传回京城,但灾区正是资源人手匮乏之地,自然不可能因她一己之私而额外分出人力来。
听医师方才的描述,这次地动情形严峻,依照朝廷一贯的作风,应当会派官员前来赈灾。只是不管朝廷的动作再怎么快,大队的人马从长祈赶到定州仍旧需要一段时间。在此之前,她能做的竟也只有好好养伤了。
事实上,阿柔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她自幼习武,体格自然比普通人健壮一些,再加上伤情并不算十分严重,自醒来之后,不出两日便能随意走动,再过五六日就又活蹦乱跳的了。这天听闻傅昭醒了,阿柔便过去探望。
傅昭似乎伤得比她重些,面容苍白,唇色浅淡,但在见到阿柔的时候,还是勉强地笑了一下,“阿柔,你来啦……咳咳咳……”
“少说话,注意着点儿。”阿柔说道。
“不妨事。”傅昭轻声说道,“我见姑娘来,心里高兴。”
阿柔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傅昭自知失言,说道:“抱歉,是我自说自话,让姑娘感到难堪了,真是抱……咳咳……”
一番话还未说完,他便又咳了起来。
阿柔连忙说道:“你快先别说了,当心养好身体才是。”
待傅昭顺过这口气之后,说道:“那日地动之前,姑娘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不知姑娘如今可还愿意说吗?”
阿柔细细思索了一阵,回想起确有此事,便说道:“我原是想说,你我既为好友,我自当坦诚以待,也就不再隐瞒身份了。”
“身份?”
“你应当听说过,景西王戚叶临吧。”
“景西王乃是大昭第一将才,如此人物,四境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傅昭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莫非姑娘是?”
“我姓戚,名唤戚雪柔。”
傅昭睁大了双眼,“姑娘竟是景西王府的千金,难怪……”
难怪阿柔行事作风全然不似寻常闺阁少女,武功高超,懂得医术,行为举止大方磊落,又兼有一颗仁爱之心。既是景西王府出身,那便不足为奇了。
傅昭想起了什么,又说道:“那戚小姐特来定州打探萧锐清旧案,难道是为了……”
“不,这一件是私事,与王府并不相干。”阿柔说道,“我一介闲散之人,常年奔波游历。打听陈年旧案,也只是为了帮江湖上的一个朋友的忙罢了。只因我身份特殊,不愿因私事将王府牵扯进来,还请傅昭公子为我保密。”
“戚小姐既如此说,傅昭自当配合。”傅昭应道。
“那就多谢啦。”阿柔眯着眼笑了起来。
二人正聊着,一名中年男子从外间走来。此人样貌端正,气质不俗,纵然因环境的缘故,面上衣上都沾满了灰尘,也并不显得邋遢。
中年男子径直向傅昭走来,说道:“醒了?感觉如何?”
傅昭忙说道:“已无大碍了。”
阿柔悄悄地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二人容貌气质极其相似,再加上傅昭恭敬的态度,想必此人就是定州知州傅城了。她起身行了一礼,说道:“见过知州大人。”
傅城一进来时便注意到她了,颔首致意道:“听傅昭说,他回城时曾遭一伙贼人劫掠,幸得一位女侠出手相助,想必就是姑娘了。傅城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知州大人客气了。”
傅城还待说些什么,便有人来报,“大人,外面吵起来了。”
傅城皱起眉头,“何事争吵?”
手下人回道:“穆家的人来闹,说前几日连远道节度使大人才派人送来了一些物资营帐,他们家老爷却还住在破棚子里。”
许是因为近日一直在打听有关萧锐清的旧案,阿柔如今一听到“节度使”这三个字就感到头疼。阿柔虽不太了解二十年前的旧案,却知道如今这一任连远道节度使名唤谢阳,是林将军在军中一把提拔上来的。此人颇有一些军事才干,但品行却不甚端正,为人好色轻佻,娶了好几房小妾。再加上近年来,大昭边境一向安稳平和,无仗可打,谢阳在职期间也就表现得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大难关头,竟还摆出一副老爷的架子,真是恬不知耻。”傅城冷哼一声,继而转过头看向阿柔和傅昭,“我先去处理一些事,你们二人好好养伤。”
傅昭点了点头,“父亲大人也不要太过劳心劳力,切莫因那种人动怒。”
眼见傅城匆匆离去,阿柔看向傅昭,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那日城外遇匪,乃是仇家谋划。莫非……”
傅昭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不错,穆家是本地望族,也是策划此事的主谋之一。原本父亲大人已经找到能够定罪的证据,不料天意弄人,这一场地动下来,怕是毁得差不多了。”
“难怪他们如此嚣张。”阿柔起身向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戚小姐!”傅昭想要拦着她,但奈何身体尚未恢复,实在没有力气,再加上凭着阿柔的性情和身份,想来吃不了什么亏,便也由着她去了。
阿柔刚一出门,就看到傅城在和一个家仆打扮的人争执些什么。
那家仆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轻蔑地说道:“我们家老爷是什么身份,怎能和那帮平头百姓一样,住在如此脏乱不堪的地方?”
傅城满面不耐地说道:“本官已说过,节度使大人送来的营帐是临时从军中匀出来的,数量有限,眼下只能将重症病患迁进去。本官没工夫再与你掰扯,休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家仆却不以为意,仍旧是一副刁蛮无理的嘴脸,“大人这官威竟使到我们老爷头上来了?虽说定州如今遭了难,可曾经的日子安定清明,也全靠我们老爷在背后帮着大人,您这是一点旧情也不认呐。”
傅城平生只干实事,向来不屑与人逞口舌之快。如今陡然遇上这般胡搅蛮缠的情况,又是无奈又是心烦。
阿柔听了家仆的一番话,嫌恶地说道:“我以为,天灾面前众生平等,却没想到还能看到恶犬仗着主人的势头在此处乱吠,真是大开眼界。”
见阿柔出言讥讽,傅城有些惊讶,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穆家家仆便已变了脸色,勃然大怒道:“一个女人也配在这里插嘴?”
阿柔冷哼一声,“你方才说,凭你们家老爷的身份,不应当和普通百姓住在一起,对吗?”
家仆梗着脖子说道:“难道不是吗?”
眼看这二人自顾自地争论起来,官差正想出声阻止,却被傅昭伸手拦住,示意他暂且不必。
“天曜八年,圣上南巡,见民风淳朴、百姓和乐,于丹阳楼上说:‘百姓乐,朕心则安矣。’天曜十三年,西南地动,死伤惨烈,圣上悲恸不已,于太庙之中为民祈福三日三夜。”阿柔看向恶仆,冷笑一声,“天子尚能惜民爱民至此,你家老爷又有何颜面自诩高贵,竟在如此关头还要求高人一等?”
那恶仆虽然刁蛮,却也知道对方搬出圣上来辩,不可轻易驳斥,但到底还是拉不下脸面来,只能转移重点,“你若知晓这些典故,应当是读过书的,难道没人教过你守礼吗?一介女子竟在此处高谈阔论,当真是不知廉耻。”
“若说守礼,你们家老爷若真有什么不满,也应当由他亲自来与傅大人谈。你算什么货色,也胆敢对着知州大人张牙舞爪、蛮横无理?单凭以下犯上这一点,就足以治你的罪。更何况如今正是定州危难之际,你非但不积极配合治灾,反而在此胡搅蛮缠、惑乱人心,倘或耽误了灾情救援,不知你这一条命能不能赔得起?”
也许是因为受伤未愈的缘故,阿柔的声音并不如平常那般铿锵有力、底气十足,反倒有些慵懒虚浮。但尽管如此,她身上所带的气场,依然裹挟着浓厚的压迫感,让在场之人不敢轻视。
阿柔言尽于此,将视线望向傅城,行礼道:“阿柔僭越了,还望傅知州勿怪。”
“姑娘言重。”傅城接过话头,随即厉声说道,“此人一介奴籍,因仗主人之势,不敬长官,以下犯上,又于危难时刻搅扰民心、扰乱秩序、延误救援。如此罪行,不可饶恕,即刻拖下去,杖责五十!”
“你!你竟然!”恶仆仗着主人的势,一向横行无理。而今见官差将他重重包围住,一时也乱了阵脚,大声喊叫道,“我是穆家的人,你们若要动我,也应先过问我们家老爷……”
恶仆被七手八脚地拖拽下去,嚎叫声渐远。傅城松了一口气,对阿柔说道:“我素来不喜应对这般无赖之人,倘或不是姑娘出言提醒,就这样放任这等顽劣之人祸乱人心,以后恐怕还要再生事端。我在此谢过姑娘了。”
阿柔客套道:“傅大人何必自谦。阿柔只是性子急,见此人满口歪理,一时气不过罢了。真正做出裁决的,还是傅大人自己。”
因身体还尚未恢复,仅仅是争论了几句,阿柔便觉得有些累了,并且迟钝地感受到胸肺传来的闷痛,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傅城见她面色不好,正想叫她回去休息,却又有人来报,“傅大人!景西王与景西世子奉诏来此坐镇,监察赈灾之况,现已行至城外。”
……
傅城听阿柔的言谈举止,便知她出身应当不凡,但在亲眼看到阿柔直直地朝着名震西北的景西王和世子爷奔去,口中还喊着“阿爹”和“大哥”的时候,还是感到有些错愕。
戚叶临一见到阿柔,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让爹看看,可有受伤?”
阿柔连忙摆了摆手,“一点小伤,没什么的。”
戚叶临见她脸色不太好,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衣服破烂不堪,上面还有几处早已干涸的血污,便心疼不已地说道:“身子还没好全,别在外面吹风,仔细像你二哥那样染了病根。”
阿柔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说道:“哦……”
戚思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面色一贯没有什么波澜,但在看到阿柔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时,还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傅城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道:“下官傅城,见过王爷、世子爷。”
“不必多礼。”戚叶临说道,“我和世子奉诏前来监察赈灾一事,从西北军中匀出来一些粮草和物资,用以应急。朝廷筹备的物资则由专员运送派遣,应当已在赶来的路上,过几日便可到达。在此之前,还要劳烦傅知州将灾情的具体情况告知于我们。”
“此乃下官的职责,自当如实相告,还请王爷和世子爷进城相谈。”
众人一同向城内走去,而阿柔则是和戚思辰并排走在一起。
相较于二哥而言,阿柔和大哥并没有那么多共同话题。戚叶临对于女儿极其溺爱纵容,身为长兄的戚思辰便担负起教育幼妹的责任,以至于阿柔自小就有些怕大哥,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改善。
阿柔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硬着头皮主动说道:“大哥近来可好?”
戚思辰只是点了点头,仍旧目视前方,“嗯”了一声。
阿柔挠了挠头,又不知道该如何挑起话题了,干脆闭上了嘴。
不知走了多久,戚思辰突然开口道:“你为什么会在定州?”
从长祈到宛阳最近的一条路,根本不用经过定州。若非阿柔专程来此处寻访陈年旧案,也不会历经此劫。
阿柔知道大哥不好骗,只是含糊其辞,“替朋友调查一些事情而已。”
“江湖上的事?”
阿柔既心虚愧疚,又毫不犹豫地说谎道:“对。”
戚思辰没有再追问此事,转过头看向阿柔,皱着眉头说道:“凭你的轻功,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没有多严重。”
“严不严重,听你声音便知。”
阿柔嘟囔着说道:“我一个人是能跑,但总不能放任别人不管吧?”
戚思辰轻哼了一声,“若不能保全自己,又何谈拯救别人?”
阿柔却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大哥你说得倒是轻巧,倘若换作你,一定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对不对?”
戚思辰撇过头去,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