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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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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柔。”司言轻轻唤了她一声。
阿柔反应过来,动作极快地将眼泪擦去,也没有回司言的话,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司言只好默默地收回视线。
站在前端引路的刘铭对身后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直勾勾地盯着废坑的某个角落,也不管眼前的景象有多骇人,沉寂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蹲下身来。
刘铭颤抖着双手,在尸山血海中翻找着,全然不顾扑鼻而来的腐烂气味。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见到了那张因为腐化而面目全非到有些陌生的脸,将她从尸海中拖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苍茫天地,广远寂寥,只剩下了两个人。他们的身躯交缠在一起,骨血相融,再也不分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
阿柔掏出袖中方帕,在少女沾满血污的面容上擦了擦,依稀可见她原本清秀的容颜。
刘铭有些惊讶地望向她。
“你是为了她才选择和朝廷合作的么?”阿柔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若不是刘铭和他们里应外合,怂恿陈松下山劫持承王,只怕没那么容易将黑云寨拿下。其实即便陈松放弃以身试险、剑走偏锋的行动,朝廷兵也能通过围困黑云寨的方式将其活活耗死。但如此以来,花费的时日可就要多得多了。张家人还被安置在来阳,他们必须尽快处理黑云寨的事。
“是为了她,也不只是为了她。”刘铭将怀中毫无声息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抚了抚她额角的鬓发,“我要亲手为云娘报仇,也绝不能让陈松带着寨中的兄弟去死。”
“所以……”阿柔抬眼看向尸骨遍地的惨象,“陈松为什么要杀她们?”
“为什么要杀她们……”刘铭嗤笑一声,眸中突然闪烁起仇恨的火焰,猛然站起身来,“那两个胡言乱语的臭道士呢?我现在就要手刃他们,为云娘报仇!”
刘铭丢下这句话,不管不顾地去寻道士的下落去了。阿柔皱起眉,与司言对视一眼,二人一道追了上去。
刘铭情绪的突然失控,是谁也没有想到的。阿柔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觉得自己好像隐隐触碰到了那个有些荒唐又极度残忍的真相。
他将寨中上下翻了个遍,仍旧没有找到目标对象,目眦尽裂地拎起一个手下人的衣领,“不是让你们盯着他们吗?人呢?!”
手下人从来没见过二当家这副模样,哆哆嗦嗦地道:“二当家的,当,当时朝廷兵就,就要打进来了,小的们都去寨门迎敌,一,一时不察……”
“守门之事我自有安排,你去凑什么热闹?”刘铭面色阴沉地伸手一推,小喽啰直接倒在地上,摔得嗷嗷乱叫。
司言上前说道:“这两个道士极有可能趁乱从南面陡坡溜走了,承王殿下早先便派人下了通缉告示,想必他们也不会跑太远。二当家不妨先与我们说一说,这两个道士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刘铭长吐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好。”
……
“炼仙丹?”阿柔难以置信地道,“几十条人命,在他眼里,竟然就只是炼丹的药引?”
这世上哪来的什么长生不老、飞升成仙的灵丹妙药?无非是世人自欺欺人的一种手段罢了。陈松好歹也在黑云寨叱咤风云了小半辈子,竟然也会相信这种奇闻怪事?
司言似乎看透阿柔在疑惑什么,在她耳边说道:“有的人造的孽多了,就会想要通过求仙问道的方式来聊以□□。”
“可他却因此造下了更多的杀孽。”阿柔说道。
“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你不能试图去理解他们每个人内心的想法。”司言的语气冷静得出奇,“也许他并没有完全相信那两个道士所说的话,但只是杀几个人而已,对他来说,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达到目的,根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所以他抱着侥幸的想法:万一那两个人说的是真的呢?反正没什么损失,那不如就试试吧。”
阿柔看向后山废坑的方向,眼睫微微颤抖,声音极轻,“也许他真是这么想的,但我也不想懂。”
说完,她抬脚就要走。
“你去哪?”司言脱口而出。
阿柔回头看了他一眼,“去找殿下,让他下令通知那些少女的亲眷来黑云山认领尸骨。”
她的眼帘微微垂下,显得疲惫而又忧伤,紧接着转过身,朝黑云寨正厅的方向走去。
司言望着阿柔有些单薄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其中夹杂着几分酸涩。他什么也没说,直勾勾地望着少女一路进入正厅之中。
其实他很讨厌看别人离去的背影,这样总显得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孤零零的。司言自嘲地笑了一下,强行扫去这样矫情的想法,没有跟上阿柔的步伐。
司言知道,阿柔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相反,她踏遍河川,绝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惨象。但她仍旧会因为他人遭遇而悲悯,会为了民生苦难而落泪。这样生动而鲜活的人,与他之前见过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也和他自己很不一样。
让人有些羡慕,甚至是……嫉妒。
攻下黑云寨之后还有许多收尾工作,不过这些都不是司言要去考虑的事情。
几天之后,在承王的安排下,所有在黑云山中不幸殒命的良家女子都被风风光光地下葬了。至于这些受害者的亲眷家人在看到面目全非的遗骨时有多么哀恸绝望,让人此生不忍再回忆一遍。
两个向陈松进献谗言,间接导致几十名女子被害的道士,至今仍然没有被找到。只是朝廷早就下发了海捕文书,要找到他们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官兵后来在道士制仙丹的丹炉里搜到了一些有毒药草,长期服用极有可能会刺激神经,产生幻觉。这次剿匪行动之所以这么顺利,应该也和陈松服药过度有关系。
将一切事务都处理妥帖之后,李晁奚带领众将士离开苔州,往来阳的方向去了。
经此一役,恐怕朝中会有很多人对他的能力持怀疑和观望的态度,怀王和太子等人更会对他心生忌惮,以后的路不会好走。
“殿下,启程吧。”陈焕说道。
李晁奚一袭轻裘,骑着马,回望了一眼浩浩荡荡的军中将士,又抬头看了看刚从层层云雾中挣脱而出,徐徐升起的太阳。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道:“走。”
……
回程时的心境与去时大不相同。以极少的兵力损耗,收服了烟云四州大小匪帮,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众将士现在无事一身轻,只等着回京听圣上论功行赏。
苔州与来阳距离很近,早上出发,晚上即可到达。入城之后,杨知府在府衙内为承王设宴庆功,司言和阿柔则是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先前小住过的宅院里。
两个人一路无话,并肩推门而入。
初冬时节,庭院里栽的树光秃一片。之前枯叶掉落在地上,也早就被家仆扫干净了。
月色温柔如水,映在院内,给四周镀上一层柔软而温和的白。
阿柔悄悄地看了一眼身旁人的侧颜,莫名有了一种回家的错觉。
前方响起剑刃相接的刺鸣,好像有什么人正在操刀演练——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阿柔没走两步,就看到许久未见的张家小公子张闻亦,挥舞着一柄长剑,正有模有样地使着剑法,冲面前的叶温遥而去。
叶温遥一手拿着剑接招,一手握着个苹果,啃着苹果的同时还不忘指导,“不是只有手用力就可以了,你全身上下都要使劲儿,要不然使出来的招数软趴趴的,谁也打不死,明白吗?哎,这就对了。”
叶温遥正玩得不亦乐乎,突然感觉到旁边投过来的目光,停了手中的动作,朝那边望去。
司言上前一步,“我们两个都在这里看了许久了,你却才发现我们。反应如此迟钝,这让我怎么放心把张家人交给你?”
“少来。”叶温遥收了剑,吃掉最后一口苹果,将果核随便地扔在了树底下,“我一听到脚步声就知道你们回来了,再说,这张小公子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的面前吗?是吧。”
张闻亦行了一礼,“司言公子,阿柔姐。”
阿柔多少有些意外。如果没记错的话,她离开的时候,张闻亦还只会拎着木剑乱舞。而如今,他已经能用铁剑使出一整套完整的剑法了。
“你母亲和妹妹呢?”阿柔问。
“她们在内院休息,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张闻亦答道。
司言问叶温遥:“我走的这段日子,有人来过么?”
叶温遥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朝着阿柔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用顾及我。”阿柔看穿他的心思,说道,“云影派卷入朝廷纷争,灭口无辜之人,早已不是我应该维护和爱戴的师门,我也绝无可能为花羽说话。”
叶温遥干笑两下,说道:“花羽亲自带人来过两次,但他没想到来阳被我们的人守得这么严,因此无功而返。”
张闻亦早已不是在父母羽翼保护下的少年了,这些日子,他跟着叶温遥练武,也听他讲了一些有关朝廷纷争的事,明白自己如今的境遇和祁照、怀王,以及云影派都脱不了干系。他在心中暗暗记下这笔债,心想将来一一清算。
“明日就要启程回长祈了,今夜早些休息,不要练得太晚。”司言交代完这句,挥了挥手,径直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剩余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怎么了?”
“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叶温遥和阿柔异口同声地道。
从苔州回来阳的路上,阿柔就注意到了。司言的行为举止倒是很正常,但对他来说,太正常了反而有些不对劲。阿柔早已习惯了司言不着边际的玩笑,这几天耳根突然清净了,她却隐约感到不自然。
叶温遥意外地看向阿柔,“你怎么看出来他心情不好的?”
阿柔觉得疑惑,“你不是也这么想吗?”
“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心情好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叶温遥理所当然地道,“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什么事都不往外说。但你跟他才认识多久啊?”
“这跟认识时间长短无关。”阿柔扭头就走,“我去找他。”
“啧。”叶温遥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张闻亦,“别看热闹了,赶紧回去睡你的觉。”
“哦。”张闻亦应声,又挠了挠头,“可是阿柔姐去的也不是司言公子那个方向啊。”
叶温遥和张闻亦对视一眼,同时露出疑惑的神情。
看不明白了。
……
“阿言,你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你会和很多人相逢,也会和很多人擦肩而过,但是你不能让任何人影响到你要做的事。”
司言躺在屋顶上,耳边又一次回荡着年幼时,师父语重心长的教导。
他还听到彼时自己天真的声音:“师父,我不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吗?”
师父的语气十分平淡,让他感觉不到一点温度,“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去做某件事情。你是他唯一的孩子,如果连你都不能为他报仇,还有谁会记得他呢?”
凉风袭过,吹散一地的枯枝败叶,拂过少年稚嫩的面庞。
“可是,我根本就没见过他呀。”
师父的怒容在记忆里被无限放大,他说道:“你的命都是他给的,见没见过重要吗?”
不重要吗?
可倘若真的不重要,师父大可以用“那个人的孩子”来指代他、称呼他,而非赋予他“司言”这个名字。
因为身体里流淌着那个人的血,他从生下来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他从未有一刻是为了自己而活的。
司言只觉得脑子里有一团扯不清的黑线,混乱不堪。等到他强行压下心中的狂躁后,却又升腾起了深深的茫然。
就在这时,他感到空气中传来异样的响动,再一抬头,就看到阿柔手里拿着两个酒壶,用轻功稳稳跃至屋顶。
阿柔递给司言一个酒壶,环顾四周,说道:“你真的很喜欢屋顶。”
司言还在发愣,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接过酒壶,浅酌一口,轻轻地说道:“你不是也很喜欢坐在树上吗?”
“那看来咱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人。”阿柔坐了下来,灌了一大口酒,“刚才是谁说,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今夜早些休息的?”
司言看着阿柔的动作,答非所问,“喝酒伤身。”
阿柔伸出手,瞥了他一眼,“那你还我。”
司言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喝着酒,“这是我先前请你喝的那家酒楼的酒,你竟然还专程跑了一趟。怎么,就为了跟我闲聊吗?”
“对啊。”阿柔点点头。
“为什么?”司言微微垂下眼帘。
“如果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阿柔说道,“那日在苔州府衙,我们与承王一起商讨剿匪事宜,谈及被掠夺上山的无辜民女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握住我的手?”
司言抬起头,瞳孔微微放大。他明明没喝多少酒,却觉得脑子有些不清楚了。
“你能感觉到我不开心,我自然也能感受到你的低落。你用你的方式来安慰我,我当然也会用我的方式来安慰你啊。”阿柔说道。
司言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开口道:“没有不开心。”
“那我就当你没有不开心吧。”
司言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反应了半天说道:“不对啊,我怎么感觉你在学我说话呢?”
“有吗?”阿柔装傻。
“有啊!”
“有就有呗。”
“你耍赖。”
“你矫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