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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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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卫知言开府成婚之事快得令人诧异,钦天监推算完日子,只留了十日给礼部置办,好在卫知言回宫之后就开始筹备物料,紧张归紧张,不至于手足无措。
和开府日期共同宣布的,还有卫知言的封号:“韩雁王”,韩为封地,人前便自发地简称为“雁王”。不少人觉得,卫知言配不上这封号,雁有仁心,卫知言有吗?雁为忠贞,卫知言有吗?雁是头领,卫知言不过一个皇家纨绔罢了。
据传,慧贵妃听闻自己儿子得了这样的称号大发雷霆,把凝和宫里能砸的都砸了一遍,砸得阖宫上下莫名其妙,丽妃捏着一把瓜子和大宫女看热闹,辣评着:还是慧贵妃作死的本事大,这都能找个借口闹起来。
夜凉消暑,卫知言拎着一壶冷了的茶,静静坐在亭中,仰头赏月。
叠琼殿的这间望星亭修的妙,上封琉璃瓦,天晴的时候,小太监专门打开了,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繁星,下雨时,又会专门关闭,琉璃瓦上雾蒙蒙地有点点滴滴水珠滚下来,别有一番意境。
倏然,有人掩住她的茶盏,道:“这么晚饮茶,还要不要睡了?”
“横竖也睡不好,早睡晚睡没区别。”
冉静烟一时无言,自她认识卫知言始,卫知言就睡不安稳,年少时会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年纪渐大后学会了压抑性子,只会大汗淋漓地在梦中惊醒,抓向被勒的平整的胸膛。冉静烟不曾问过卫知言,为什么那般痛恨胸前的二两胸脯,她隐隐觉得,那是卫知言极力想包裹住的,万不可被人碰触到的伤口。
听卫知言这么说,冉静烟也不再劝,问了句:“想什么?”
“想父皇赐下的封号,韩雁王,有些意思。”
听卫知言阴阳怪气的语气,似乎是不怎么满意,冉静烟不解,宫中人人传说陛下喜欢六皇子,赐了个如此好的封号,雁有领头之意,甚至有人开始揣测,这封号是不是暗示着东宫之位要易主了。
“有什么说法吗?”
“说法很多,只看人如何看。”
“你如何看?”
卫知言笑了一下,摆摆手,道:“我怎么看不重要,没人在乎。”
冉静烟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在乎。”
卫知言敛了神色,回握住冉静烟,长叹了一口气,她那么疲惫,说句话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似的,“山海经有云:始鸠在海中辕厉南。”
“这同韩雁王有什么关系吗?”
“也有一说,韩雁始鳩,在海之州;雷泽之神,鼓腹优游。”
鸠鸟,鸠占鹊巢。
冉静烟不解,明明是个好词,为什么卫知言会联想到这么生僻的典故,她怔愣着,不敢置信,迟疑了好一会子,道:“为何旁人……”
“因为他们只是旁人。”卫知言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笑道:“也许,我也猜错了吧。”
“知言……”
“太晚了,一起去歇了吧。”
踏入寝殿的卫知言远远望过去,隔壁凝和宫的羽化鸱尾像是一个梦境破碎后留下的残存痕迹,这世上哪有什么能逃离世俗欲望的仙人,她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们既不能成仙脱离苦海,又因为勘破尘世而痛苦。
卫知言拎着茶壶,揽着冉静烟的腰,吊儿郎当地走着,人间的苦,她卫知言吃够了,她要活在当下!
……
卫知言的大婚无疑是备受瞩目的,众人皆知她是国师的弟子,但没想到受国师之托的东陵城云青观竟然派出如此大的阵仗来为卫知言祈福,号称国师之下第一道长的源清子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云游,专门为婚事祈福赶回京城,同时还送上一床百纳被,这是各道长云游四海,花了数十年时间收集到的长寿老人亲手织好的布头拼成,在观里供奉数月,才被作为新婚礼物送至卫知言的府上。
比这更令人诧异的是,素来对六皇子不闻不问的慧贵妃,拒绝了礼部的观礼安排,在卫知言夫妇行玺授封完毕,赶来前来奉茶时,竟然让小太监抬出个所谓的贺礼箱笼后,就紧闭凝和宫的宫门,一面不见。好在宫里人都知道林白夏素来是个癫的,只叹她薄情寡义至斯。
卫知言轻轻抚过箱笼子中的衣衫,她一直不懂林白夏那分裂为数块的爱恨,母亲若真不爱她,犯不上一针一线为她做大婚的衣服,她若真爱她,又为何又打她,也不愿让自己穿上她所做的吉服。卫知言抬起手,关掉了箱笼,像合上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这个值得为自己干一杯的日子里,她应当庆祝自己奔向新生。
“这是什么?”婚房里,冉静烟自己掀了盖头,和卫知言凑在一处看贺礼,她喝了几杯酒,脸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其实今日一大半人,都是为看这位王妃而来,她与卫知言的奇妙缘分,早就传遍了东陵城,一开始说她貌丑,因为八字生得好,才嫁入皇家,后来又从官宦贵妇人中传出她生得极妖冶美艳,所以围着王府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喜轿落了地,不见脸,也难见身段,但盖头下的人风姿摇曳,莫名就透露出一股子美艳狐媚的气质,宛如熟透的水果,只需要轻轻一掐,就能掐出丰富的黏腻汁水来。
男人们羡慕着卫知言艳福不浅,女人们猜测着盖头下的那张脸该是如何倾国倾城。就连卫知言在宴席上都被灌了满耳朵关于王妃貌美的事,她这会子调笑道:“怪不得都说要灯下看美人,静姐这会子简直貌若天仙。”
冉静烟才不理会卫知言的打趣,翻翻捡捡地把一堆珠宝归拢分拣,她从卫知言手里拿过一个被反复把玩的锦盒,诧异地道:“这件东西有些意思,单看这盒子,纯金打造,糊的这段蜀锦比贡品还要精美,可为什么盛着一支木簪。”
卫知言从她手上接过簪子,不禁笑了,这是离栩亲手塞给她的,怎么说的来着——“一支不值钱的桃木簪子,木料虽是寻常,但胜在是我亲手种的,长了十年,簪上的桃儿是我自己雕的,讨个吉祥长寿的彩头,盼六殿下每日无拘无束无碍。”
婚宴,每个人都祝她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只有她的哥哥,祝她吉祥长寿,每日开怀。他和她的秘密、情谊都藏在这支簪子里,不动声色地在人声鼎沸之时,无言地递了过来,被对方妥善地揣在怀里。
卫知言拿着簪子仔细端详,叹道:“这是哥亲自雕的,他怎么这么厉害,干什么都出类拔萃,书读得的好,文章写得好,做官平步青云,领军旗开得胜,就连做个簪子,都比街上卖的还要精致。”
冉静烟托着腮,望着卫知言情不自禁上翘的嘴角,忽道:“克勤公,信得过吗?”
卫知言摇摇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但这会子他算是我的亲人,不过……伤人最狠的,也是亲人。”卫知言将簪子收了起来,揽着冉静烟道,“歇着吧,出了宫,应酬可是少不了。”
便是新婚之夜,卫知言也一如既往地做起了噩梦。
她在梦中从不曾见过母亲的脸,可她就是知道,那是她的母亲。
夏日的午后,空旷的大殿,母亲穿着淡黄色的衫子,斜斜卧在榻上,纤细苍白的手腕上带着一只豆绿色水头不佳的镯子,和皮下的青筋与血管,汇集成一条分支无数的河流图似的,不见美感,只见枯槁。
母亲慵懒地握着一本书,她看书从不看话本子,而是看四书五经,再深奥晦涩的东西,到她手里都似打发时间般,举重若轻的。卫知言最喜欢午后时的母亲,有一点倦意,安静而睿智,她迈着小步,带着小心,先探了半边身子进来,看到母亲一动不动的脚,猜她一定是睡了,卫知言蹑手蹑脚跑进来,把怀里抱了一路的花,插进了桌边的花瓶。
母亲若醒了,闻到这幽香,一定会很开心。
卫知言从榻上倒爬下来,没落地,就对上了母亲那双眼,透亮的,淡淡的黑,像被树荫遮蔽下的泉水,清澈寒冷。
小小的卫知言打了个颤,她面前掠过一阵风,她摔倒了,她好疼,她似乎流血了,但又不知道是哪里流血了,只知道眼前掠过的巴掌,像三九天里的寒风,带着绵绵小刺似的,全扎进皮肉里来。
卫知言翻身坐了起来,发狂一样抓开了胸前衣襟,抓着自己的血肉,直到她真的流血了。
冉静烟在卫知言无声地疯狂地挣扎中,死死握住了她的双手,卫知言像是喘不上气,她望着冉静烟,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滴,这泪争先恐后落进嘴里,似乎是呛到了她,她开始咳嗽,直到一盏茶后,卫知言才平静下来。
她的情绪,收敛起来似乎只要眨眼的功夫。
“我没事了。”卫知言说,声音不颤,身体不抖,安静得仿佛方才那个癫狂的人不是她。
冉静烟从床头的屉子里取出一个盒子里来,把药膏化开了涂在卫知言胸前。
在一片死寂中,她们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