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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不知昏迷了多久,我终于又听见了外界的声音。

      锅碗瓢盆压低了嗓子的吵嚷声,青铜风铃不谙风情的清脆笑声,像老风箱一样破损不堪的咳嗽声,柴油灯似的陈旧晃悠的叹息声,还有从不肯从这里逃走的咆哮着的空洞风声,无一不在向我昭示着家的特征。我试着睁开眼,无果,又努力抬起手指,用力掀开我的眼皮,然而无论怎么努力,眼前始终是漆黑一片。

      我听见沉重的叹息声逐渐近了。流淌,流淌,等到那声音在我面前凝固,我终于不再白费力气,低下头。我听见有人用着我的声音说,父亲,我回来了。

      回应我的,是更沉重的叹息声。

      我的父亲很早就告诉我,这是我们家的命运。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或者再多往上追几辈,我们从有史可查的那一天起,就寄居在这小小的地穴中,守着地穴深处那个不知何时便干涸了的湖泊,一辈又一辈地不见天日。我的父亲说,我们家从来没有人能走出地穴,走出去的每一个人都瞎了。彼时我对此嗤之以鼻,我的父亲敏锐地在混乱的风声中捕捉到这一点离经叛道的声响,他转了转脑袋,用他没有眼白没有焦点的双眼友好地凝望着我,我的爷爷则坐在床的另一侧,侧着头,没有眼白的双眼在耷拉着的脸部皮肤中烁烁发光,空洞地望着墙壁上的虫穴和用每一条腿奋力奔跑的虫子,双手飞快地拨弄着算盘。你应当不信,我的父亲以孩童般雀跃的语气道,因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信,你的爷爷也是。

      我在父亲的搀扶下来到了湖泊旁。在他的指引下,我慢慢地跪下,用我布满伤疤的膝盖去感受湖泊旁柔软湿润的泥土。我的双手慢慢地在泥土表面蠕动,如同初生的小兽那样,不时地将指腹压入泥土,感受那嘴唇一般温柔的触感。我俯下身去,让早已干涸而贫瘠的泥土的尘土气息侵占我的鼻腔,让洞壁上阴郁腐烂的苔藓气味浸泡我的心绪。我看不见,可我分明感觉我的父亲此时嘴角下垂,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在我还是我们家唯一一个不是瞎子的人的时候,我十分反叛且好动。我会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偷偷钻进干涸的湖泊的怀抱中,在柔软的泥土中打滚,弄得一身污垢;会拿着父亲要我倒到洞穴口的垃圾,偷偷埋在湖畔;会趁他们不备,带着父亲的眼镜和祖父的算盘四处逃窜。不得已,我的父亲便在我身上绑上一串青铜铃铛,令我走到哪里,哪里便有声响。后来我大了,再绑不住,父亲便将这铃铛挂在穴口,作为风铃使用。这是过去的文化传来的声音,我的父亲侧耳聆听着青铜薄片碰撞时的清脆声音说,但过去的文化已经死了。

      祖父的咳嗽声由远及近。我闻到死亡的气息在向我逼近,祖父的山核桃似的脸在我漆黑一片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当祖父连同他的咳嗽声一起飘荡到我的面前时,我嗅到了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气味,那气味古老、陈旧,但是似乎有生命在搏动。这是水,我的祖父用沙哑得像被泥沙磨砺过的声音说,这是干涸的湖泊生前留下的水。

      喝吧,我的父亲温和但严肃的声音从我脑袋上空传来,混杂着风声,像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只有出去过的人,才有资格喝下这种水。

      我不知道这水中究竟有什么。但我还是喝了。接下来,我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在我的胃里,不知是鱼还是蝌蚪的小生命拼命晃动着尾巴,试图撞击它们周围的那个世界,但很快就因为受到胃液的腐蚀,失去了挣扎的能力。我听见它们在尖叫,叫得令人心慌,可是当我跪在地上,仰起头来,试图从我的祖父和父亲那里获得一点安慰时,他们却只是站立在我的两侧,如死一般寂静。很快,我的胃也重新回到了死亡的状态。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的父亲搀扶着并不需要搀扶的祖父走了,只留我还跪在湖泊的尸体旁,因为生命的尊严而干呕。等我满眼泪水地再直起身子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物。来自过去的青铜铃声召唤着我,呼啸的风声像要把我带走。我干嚎一声,回应我的只有扑簌簌向下掉落的尘土,和无数飞速奔跑的虫子。

      然后呢,我的祖父和曾祖父去哪里了?我的儿子向我追问。他坐在洞穴口,用手拨弄那串风铃。我摇了摇头,然后告诉他,你只需要记住:

      干涸的湖泊,是文明消逝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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