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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恍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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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真是糊涂了,现如今还有谁有胆量敢救咱们家?”
正是夜露重的时候,林安野从摇曳的烛火和满桌的手稿中抬起头来,随手抓起一件外衫便匆匆推门往正厅赶去。
“夫人说来的是将军交代的贵人,”受命来唤小姐的遥儿紧追两步给林安野披上大氅,“小姐夙夜难眠,还是把大氅披上吧,将军为国征战,福披百姓,一定吉人自有天相的。”
院里的竹叶在冷瑟的秋风中沙沙作响,两人踩过木制的长廊,像是在平地生出串惊雷一般。
林安野忿忿地咬了咬牙,“天相?只怕有了那没良心的狗皇帝坐镇,连老天都要扼腕叹息了。爹爹一生征战沙场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什么时候对不起他李家半分?位子还没坐稳就来反咬一口,我看他是巴不得赶紧从上面摔下来。”
遥儿刚要张口提醒她慎言,未曾想两人脚步飞快,一抬头便看见匾额上大大的“正厅”二字,赶忙闭上了嘴巴。
林安野直直伸出手推开了紧闭的厅门,里头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看清是林夫人和一位男子,她的手突然就这么在半空中举着搭在了门沿,要迈过门槛的腿也僵住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似的。
遥儿心下疑惑,挪步到门前往里一看。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那男子身着深蓝玄纹锦袍,腰间束一条白绫长穗绦,身形极为挺拔高颀,面部虽不能清晰可辨,但如漆浓眉和乌木般的瞳孔不管怎么看都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你是谁?”林安野从喉咙中挤出声音,“你不是三年前就坠崖身亡了吗?”
此话一出,遥儿立马转头看向自家小姐。
林安野一向沉着自持,连前些日子皇帝制衡林家的旨意传来时,她都能面色不改、礼数周全,怎么这个时候反倒会乱了气息?
还未等遥儿再细想,她余光却见男子已从椅中起身,朝林安野走来。
脚步声不重,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让人无法忽视。
一步、一步。他的身形在清幽的月光下慢慢清晰起来,直到站定在距离二人不足半米处。
“那在下就再自我介绍一次吧。”
风吹竹叶声蓦地戛然而止,只有胸腔里沉闷的心跳咚咚不休。
林安野盯着他的脸。
轮廓分明了许多,五官多了少年人的清俊,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不过那双眸子还是同过去一样,盈盈含笑地望着她。
就是他。
怎么会是他。
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睫毛扑闪两下,才似刚回过神来一般躲开了目光。藏在衣袖中的拳握了又握,林安野微微偏过头去,面对当下情景,她的第一反应竟是逃离。
秋风一时间再度呼啸,枝叶们噼噼啪啪地颤动着、拍打着。本该是戚戚冷冷的秋夜,可林安野却觉得额角在微微发热,巴不得叫这风刮得再大些才好。
“咳咳。”林夫人轻咳两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局,“外头天气不好,还是进来说话吧。”
随即她缓步上前,牵起林安野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然后往厅内走去。
遥儿见状赶忙跟上母女二人,只在路过那男子的瞬时没忍住抬眼扫视了一下。
他像是迈不开步子一般,只是微微转了身,却依旧站在原地。
方才在他嘴角挂着的看似轻松的笑容终于松懈下来,他胸膛微微起伏着,不知是如释重负后在平复自己的心情,还是在刻意压制情绪,企图撑出一副自如的样子。
没再多想,遥儿收回目光,进入厅内,看见小姐似是已经与夫人有过简短的交谈,虽面色仍不好看,但只一味低着头,没了刚才剑拔弩张的阵势。
男子紧随遥儿其后走进来,林夫人挂上客气的笑容,“公子,请上座吧。”
他先是一怔,而后立马把目光投向林安野,却见她连头都未转,眸光晦暗不明,表情沉静得宛如一汪深泉。
“谢过夫人。”男子收回目光微微还礼,从袖中掏出一幅城防图在桌上铺展开来,“既然林小姐已在场,那我们便开始吧。”
“林将军一事,着实使举国上下群情激愤。但事发突然,林将军又身份敏感,要想破局,需得仔细绸缪、稳妥举动才是。”
林夫人点头应和,“公子所言极是。如今时局不稳、人人自危,且不论林家所受的忌惮与排挤,单是将军此去一役,便是凶多吉少……”
说到动容处,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停顿后方再度开口,“公子刚刚呈视的信物确实与将军走前说与我的别无二致,只是还望公子担待老妇不得不多加谨慎,不知您具体是哪家的公子?怎会……愿意在别人唯恐避之不及时出手相助呢?”
似乎是早早做好了准备,男子从袖中掏出一块腰牌,轻轻放在桌上。
林安野微抬眼一看,只见那腰牌通体雕金、光泽闪烁,四周围满着祥云纹样,牌穗则由绛紫色丝线编织,极为精美华丽。
此等纹样与配色,分明说明这腰牌的主人是全朝那位唯一的一人之下……
“家父,是当朝摄政王严绪泽。”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下来,烛花噼啪一声,烛焰便跟着晃动,本就昏暗的环境下,众人的影子变得愈发朦胧曲折。
谁人不知,当朝摄政王的爵位是自其长兄严绪淳处世袭而来,他们兄弟二人向来政见一致、同进同退。
早在十年前严绪淳还在世时,他与林大将军的关系便已势同水火,几次三番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严绪泽继位后,手段比起兄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将军顾及家中老小,又是手握重权,一日日退而再退,甚至近些年几乎整年领兵在外,只传捷报,不言私情。此次林家噩耗,众人纷纷猜测与摄政王脱不了干系,可如今伸出援手的怎么反倒成了严家人?
更何况……
“且看公子的确仪表堂堂、颇为尊贵,只是摄政王尚无婚娶,更遑论膝下有子,”林安野冷冷道,“公子这样自称,着实有些贻笑大方了。”
“林小姐有所不知,”男子垂眸,微转过身来面向林安野,“在下的出身与门楣祖训相悖,家父又位高权重,毕竟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故在下的身份从未被公之于众人。”
“好一个未被公于众人,那想必公子自出生至今,需得深居简出、避世独处了?”
林安野紧咬着话头跟上,“既然如此,那敢问公子在林府的那六年,我是该当你一束孤魂野鬼、而自己只做了一番聊斋异梦了事吗!”
“安野!”林夫人厉声打断。
林安野气呼呼地望向母亲,便触到林夫人略带责怪的眼神。
她自知当前解救父亲才是重中之重,可故人重现旧事重提,她一时间没收住自己的脾气,此番失仪,确属于情于理皆不合。
“慕云你……莫往心里去,”林夫人转头看向严慕云,表情满是歉意,“你也知道的,安野她自小便是这个性子,对严公子多有冒犯的地方,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计较。”
林安野正在气头上,听自己母亲对他如此低声下气更是愤愤不平,正要出言拦阻。可是饶是她,都被接下去严慕云的反应惊得愣了几秒。
他竟直接后退一步,屈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对林夫人行了一番跪拜。
满室静默,只能听到他身上衣物摩挲。直到他跪直身子抬起头,才见他脸上赫然一行清泪。
林夫人赶忙快步上前扶起他来,“严公子这是做什么?这等大礼,老妇受不起啊。”
“夫人,您真是折煞我了……”严慕云眸光闪烁着,“九年前,若不是林将军将被贼人打晕的我带回府上,我早已饿死在荒郊野岭,成了一座无名坟冢了。”
“虽说我本严家后代,但林将军与您在我心中,又何尝不是如父如母?在林府的六年里,我得到的悉心照料,是我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恩情!将军出事,慕云我一样的心急如焚啊。夫人您现下对慕云这般恭敬,该叫慕云如何自处呢?”
一时之间,林家母女皆是情难自抑。
林将军出征以来,整个林府人心惶惶。她们二人一位大家闺秀,一位将门之女,都不愿委身受折,展露任何脆弱与忧虑。
可都是人,哪怕再咬着牙,肩膀扛着担子,又怎么能不累、不痛呢?
严慕云带着一个新的身份重现于林府,虽不免戒备,但毕竟是共度过六年时光的亲近之人。此时他的一番陈词,即使没有谈及实质计划,却也像是夏日的一场及时细雨,给了二人暂且喘息的底气。
“至于安野她所言,慕云心中也愧意万分。”严慕云说着,不禁往林安野方向看去,与她目光相接一瞬,又猝然躲避开来。
“三年前我随将军外出狩猎,失足掉下了山崖,却不想在上山的途中偶然间被家父的亲信认了出来。”
“我当时本打算,先去与亲生父母相聚,再同他们一起回林府道谢。却不想归家后,父亲才告知我他摄政王的真实身份,并警告我这番走失重归已引起了不小波动,不许我再抛头露面。”
“这三年里,慕云虽恩深思切,却不能不恪守本分、不与你们再有来往。因为这不仅是为了严家,也是为了林家!”
“夫人,安野,”他重又拿出之前示予林夫人的信物,“这字条上面是林将军所书一联‘林深隐鹤梦’,林将军行前想必留下了一册卷宗,里面应该也有一张字条。”
林夫人忙走至书架旁抽出一册书细细翻阅起来。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她拿着一张字条回了厅内。林安野定睛一看,那上面写着另外一联——
“雪寒识松严”。
“这是家父亲手所书,”严慕云微踱两步,“其实,林将军与家父,包括家伯,一直以来都意气相投。”
“只是,君权滔天。既为人臣,为国为民是其一,明哲保身是其二。摄政王与大将军皆为要职,二者对垒皇家倒是喜闻乐见,如若把交好放在明面上,那必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非得把这天下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故此,这些年来,他们二人一直佯装不合,既能稳住皇家,又能留出一手、以便日后互相保全,加上林将军又在巧合之中照顾了我六年,更是对严家恩情深重。”
“父亲同我说,皇帝这次是铁了心要扳倒林氏,他要顾全整个严家,不可轻举妄动,但他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将军去送死。”
“这三年,我学了不少防身的功夫,我的身份又一直被严密遮掩着,是护送安野的不二人选,还请林夫人放心。如到万不得已之时。”
他伸出手指轻敲了敲桌上的摄政王腰牌。
“整个严家愿倾全力护林氏一脉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