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地》羽景程霜

19、沼泽

　　亲口叙述这样的往事总归沉重的，即便是在微醺的状态下，夏飞还是怕纪晚游觉得他可怜来同情他，所以他自己给自己找面子：“其实本来我挺讨厌路成赫的，但换个角度想想呢，要不是他那么作妖，我也不会来内蒙古，我不来内蒙古，就不会遇见你了。”

　　话是这么说，但每次提到陆成赫，他都浑身不自在。

　　纪晚游也沉默了许久才回他：“这是两回事。”

　　夏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两回事，不过这话从纪晚游口中说出来，他还是蛮欣慰的。

　　至少无论是纪晚游还是纪晚游的爷爷，都不会像别的旁观者那样指手画脚，摆出伪善的嘴脸劝他“家和万事兴，父子没有隔夜仇”。

　　想到这，夏飞心里的负担小了不少，他睡眼惺忪地看向纪晚游，眼里露出被困意掩藏的不易察觉的狡黠：“听完我的故事，该说说你的了吧？”
　　虽然他已经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大概，但他还是想听纪晚游亲自和他说。

　　毕竟传言真真假假，或夸大或虚构，夏飞都是随便听听，他只信纪晚游自己讲的。

　　略显苍白的灯光下，纪晚游看向夏飞时，眼神躲闪了片刻，又重新对视上，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明天告诉你好吗。今天太晚了，先睡觉。”
　　这样说着，怕夏飞不信，还打开手机给夏飞看：“十二点了。”

　　夏飞夺过他的手机，打开微信，给自己发了句“明天说我的故事”，然后露出得意的笑：“别以为我睡一觉就忘了。”
　　纪晚游看向他时欲言又止。
　　他拿回手机，看着那条还在转圈的信息，很想告诉夏飞其实草原上没信号，但转念一想，似乎没必要。
　　反正他已经决定告诉夏飞了，无论夏飞记不记得，他都不抵赖。

　　似乎是酒精带来的催眠作用，夏飞打了个哈欠，湿着眼眶说：“睡觉了。”
　　说完便躺到滚热的炕上，这与他平时睡觉的柔软床榻不同，他觉得自己躺在某片地暖充足的地板上，坚硬的触感让他很不习惯，便抱怨了一句：“好硬。”

　　纪晚游给他掖好被子，说道：“睡吧，硬床对腰好。”

　　夏飞忽然觉得纪晚游这人虽然看着仪表堂堂，但惯会睁眼说瞎话。
　　他确实是困了，被窝被热炕捂得略高于体温，躺进去很舒服，整个人便无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再看向纪晚游时，忽然笑了：“游宝，你摇头晃脑的干什么呢？半夜睡不着蹦迪啊？”

　　纪晚游被他的话弄得半天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我没晃。”

　　见夏飞还在看他，眼睛越睁越大，只好伸手去挡他的眼睛，语气充满无奈：“以后不要随便喝老爷子给的酒，那酒我都不敢多喝。”
　　“哦，”夏飞这时候看起来很乖，但话也很多，又打探起纪晚游的酒量来，“那老爷子的酒你能喝多少？”

　　纪晚游如实回答：“不多，就三碗。”
　　夏飞虽然喝多了，但他不傻，还记得老爷子给他倒酒的容器——两根手指就能捏起来的小酒盅，便毫不客气地瞪了纪晚游一眼。

　　“就显你酒量好？我都懒得夸你。”

　　纪晚游也在另一边躺下了，他关了灯，在黑暗中用哄人的语气对夏飞说：“快睡吧。”
　　夏飞不安分地扭动了几下，往纪晚游那边靠了靠。

　　“干嘛？”纪晚游问着，又要抬手给夏飞盖被子，被夏飞一伸手拦了回去。

　　他听见夏飞用醉酒后那种很直接的语气说：“亲一下再睡觉。”

　　柔和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纪晚游靠近夏飞，侧身拥抱住他时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夏飞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想亲，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但纪晚游这么问，他就勉强找了个理由：“你亲我我就犯困，然后就可以睡觉了。”

　　纪晚游没亲他，只是把人按进怀里，紧紧搂住，轻声道：“这样也可以睡很快。”

　　纪爷爷给他们准备了两床被褥，但现在夏飞已经整个钻进纪晚游那边。他在纪晚游怀里不安分地推了推，然后抬起头来，似乎纪晚游对他提出的要求冷处理的态度很是不满：“你是不是亲够了？”

　　朦胧月色下，他的目光也漫上薄薄的水雾，眼尾泛红的样子甚是诱人。

　　纪晚游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只是更用力抱住他，在他又要扭动身体时终于忍不住出言相告：“别乱动，这是我爷爷家，我没处冲澡去。”

　　夏飞：？
　　过了一会，他终于反应过来，便老老实实待在纪晚游怀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声都不敢太大。

　　*

　　纪晚游似乎没骗人，睡硬床果然不会很累，而且不借助安眠药的入睡格外踏实，夏飞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吃过早饭，他们便顶着温暖灿烂的阳光跑了出去。
　　纪爷爷也赶着羊群往跟他们相反的方向走。

　　彼时天高云阔，旷野无垠。
　　蓝天白云青草地，饱和的色彩让目所能及都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夏飞满心雀跃地跑了出去，纪晚游也紧随其后，纪爷爷见他们跑得快，便喊着叮嘱了他们两句——
　　“捡了蘑菇不要乱吃，不要去泊子那边——”

　　纪爷爷说的“泊子”就是那个离草场有十几里地的湖，因为地势格外平坦，所以夏飞在这么远的距离依然能看见那个横在天与地交界处的水潭，泛着雾蒙蒙的灰黑色。

　　他问纪晚游：“为什么不能去那边？”

　　纪晚游很欠揍地说：“因为你走不动。”
　　夏飞想咬死他。

　　好在纪晚游的玩笑开过即止，他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似乎是在缅怀什么，声音沉了些：“听说泊子附近有沼泽，之前零零星星吞过不少人。”

　　夏飞只在书本上学到过沼泽，第一次觉得这东西离自己这么近，原本轻快的脚步也放缓了，生怕一脚踩错了就要被吞到泥潭里越陷越深，然后再也爬不出来。

　　原来看似平坦宁静的草原也可以这么危险。

　　纪晚游笑着欣赏了他束手束脚的样子足足三秒，这才告诉他：“放心吧，爷爷的草场没那么危险的东西，放开走你的。”

　　夏飞刚要放开脚步，纪晚游又说了一句：“只有一口能咬断人颈动脉的狼，或者一些动物打出来的好几米深的洞……不过你运气好肯定遇不到。”

　　……？

　　夏飞刚迈开的步子又顿住了。

　　抬头看见纪晚游背对着阳光笑成表情包，终于反应过来这人又那他找乐子，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我以前这么没发现你这么欠？”

　　草原上的风很大，他们跑的方向又是顺风，便随着青草拂动的方向，被风推着跑出去很远很远。

　　直到纪爷爷的羊群在他们视野里变成一个个白色的小圆点，夏飞终于跑不动，扶着腿停下来，深吸了几大口混着草香的空气。

　　纪晚游也在他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

　　他一回身，风就将他的衣服吹起来，露出很完美的身材轮廓。

　　夏飞第一次持续跑这么久，他觉得很累，下意识想躺在草地上，却被纪晚游眼疾手快扶住了。

　　“跑了这么久，走一会再坐，不然对肺不好。”

　　夏飞悻悻地站在原地：“你说话好像我们体育老师。”

　　过了一会，纪晚游叼了根草，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顺着青草弯倒的方向躺了下去。

　　夏飞学着他的样子，慢慢调整了动作躺在他身边，没有想象中柔软的感觉，便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扎得慌。”

　　阳光直直倾落下来，有些刺眼，夏飞便抬手挡住。

　　耳畔传来纪晚游的哼歌的声音。
　　哼的很随意，但依然是蒙语。

　　和认真唱歌时不同，纪晚游哼歌时声音温柔到让人觉得惆怅。

　　又或许这歌里真的带了这样的情绪。
　　等他停下来，夏飞问他：“大歌唱家，能给翻译翻译不？”

　　纪晚游起身，看向遥远的天边，答非所问：“我想爸爸妈妈了。”

　　明明是很寻常的语气，夏飞听得心里酸涩。
　　他也坐起来，手轻轻搭上纪晚游的肩膀，安慰性地轻轻拍了拍。

　　纪晚游反扣住他的手，攥了很久很久。

　　“走吧，带你去那里。”

　　夏飞一愣，因为纪晚游指的方向，正是纪爷爷叮嘱过的泊子。

　　“不是说不能去吗？”

　　“可你明明很想去，”纪晚游单腿屈起坐在草地上，姿态很随意，看向夏飞时却带着种把人读透的自信，“想去就去啊，我带你去。”

　　夏飞很犹豫。
　　他确实很想去，但他也害怕沼泽。
　　当人陷入沼泽，被污泥吞噬，挣扎不得，呼吸不得，只能清晰感受着沉没的过程，最终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和窒息。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喘不上气。

　　“别怕，”纪晚游看出他所思所想，又露出平日里张扬的少年模样，“小时候爷爷就和我说过不可以去那里，但其实我去过很多次了。”

　　夏飞将信将疑地盯着纪晚游洋洋得意的脸：“你不怕吗？”

　　纪晚游看向远方那处灰蒙蒙的水色，很认真地回答了夏飞的问题：“一开始很怕，后来我就想，它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凭什么让我从未靠近就怕成这样。”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清澈的少年目光：“所以后来，我就靠近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