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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良善孝悌 ...
皇帝虽性善,亦有其固执的一面,与张妃即是如此。
年前恒儿发热,起初以为是寻常风寒,纵使如此,张妃也不敢掉以轻心,亲自照看了一夜,怎料次日天初亮,恒儿突发惊厥,未等请来太医,便咽了气。
皇帝大恸,对张妃自又是恨之入骨,两日后,才觉恒儿死得蹊跷,下令命人彻查。
孰料张妃宫里当即有一内侍溺亡于太液池,一切线索偏指向此内侍。
张妃自此背负毒妇骂名,先施计害母,再杀其子。
皇帝因无凭据,未处置张妃,张妃居所却已形同冷宫。
青罗前去探望她,见她病中仍坚持侍弄花草,人虽虚弱些,目光倒比往日清明。
“公主肯来看我,我已知足了。”
张妃笑笑,低头擦拭兰叶,一面又道,“陛下对我成见已深,再难更改,亦不会相信非是我害恒儿。”
“只是背后那人一日未能找出,我便一刻不得安心,这回是恒儿,怎知下回又是谁?”
“也怪我大意,才叫他得手。”
青罗问:“嫂嫂可有怀疑之人?”
张妃摇头,搬起一盆昙花,搁在几案上,仔细擦拭叶片细尘,“我初来此,用的俱是宫中旧人,那溺亡的内侍,我连样貌都未曾记住。”
顿了顿,又道,“若是我说,陛下必不肯听,公主去劝,陛下或还听得进,敌明我暗,陛下务必留心提防。”
青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张妃将那昙花往她面前推了推。
“公主素喜昙花,这孔雀昙我养了好些年,公主若不嫌弃,可带回府中养着。”
青罗目光落在她枯瘦苍白的双手,勉强笑道:“嫂嫂自己多保重。”
皇帝听出青罗为张妃说情,立时不悦道:“小妹莫听信她一面之词,宫中除了她,还有何人会对恒儿不利?”
青罗尚未开口,便被他截断话头。
“小妹不必为她说项,朕心中有数。”
“她那里,小妹日后莫再去了。”
青罗原想起身就走,行至门口,终是没忍住,说了一句,“嫂嫂并未托我为她求情,只叫我提醒陛下多加防范。”
皇帝背对着门,两手负在身后,夕阳穿窗入户,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隆冬的薄暮,似乎格外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孤寂。
青罗以为他会改变心意,不料仍只听他不耐道:“朕何需她虚情假意?”
愁云惨雾笼罩着整座昭明宫,虽则年关将至,禁中却无半分年节的喜气。
除夕夜,宫中设家宴,太上皇携丽妃母子出席。
皇帝后宫空虚,赴宴宫眷多是太上皇的妃嫔。
宗室人丁寥落,好些已于突嘞围城时逃离长安。
四皇子亦然,早在围城时便隐去名姓,与府中乐工去往西域,至今杳无音讯。五皇子封王后又举家迁往封地,是以对过男客当中,皇子中只剩了六皇子。
皇帝将他留在长安,非因顾念兄弟之情,而是担心他在封地胡作非为,无人管束。
青罗坐在女眷这侧,去岁大公主尚在,如今却不知到了何处,心底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惘然。
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又觉少了什么人,随即想起是凤仪。
自太上皇回宫,凤仪便未露过面。青罗命人打探,原来凤仪并未回宫,仍在益州。
青罗此时只觉蹊跷,未动过追查的心思,多年后想起才感叹,若一早探明凤仪的下落,日后种种祸患或可消弭。
来年开春,许如珩自东都访友归来,青罗请他入宫为皇帝诊治旧疾。
许如珩把着脉,眉心渐渐拧成了疙瘩。
待他收手,青罗忙问:“许神医,可是这咳疾不易根除?”
皇帝咳嗽了几声,望着许如珩道:“神医但说无妨。”
许如珩道:“陛下用了避子药?此药药性甚烈,长此以……”见皇帝摇头才堪堪停口。
青罗打量皇帝虽神色尴尬,却不似作伪,再者恒儿死后,他便膝下无子,正是急于开枝散叶,怎会用避子药?便是要用,按宫中惯例也是女子服用。
“神医诊出陛下用了避子药?”
许如珩笃定道:“陛下所用乃是无唤木,老朽以为陛下自行用药,乃因此药性烈,不宜入口服用,而是遇水散发后经口鼻吸入。”
“无唤木气味独特,极易察觉,且需多次用药方见效,陛下当真不知?”
皇帝坐在榻上,仍是否认,“朕不曾用过。”
许如珩不知信没信,未再追问,只道:“此药用作避子,贻害无穷,说是毒物也不为过,年深日久,可致男子不育,药石罔效,幸而陛下用药时日尚浅,即刻停用,再依老朽开的方子加以调养,便可排尽余毒。”
“咳疾略棘手些,陛下若肯好生将养,老朽施以针药,定能痊愈。”
青罗却没因此放下心来,若不知如何吸入的无唤木,何谈停用?
“陛下可记得在哪处闻过反常气味?”
皇帝仔细回想一番,却是毫无头绪。
许如珩动手收拾药箱,一面扫了眼皇帝,到这时仍在疑心皇帝自行用了无唤木。
青罗无奈地叹了口气,此人比他那徒弟还不如,胸无城府,藏不住事,不似秦莞,至少叫人瞧不出思虑何事。
皇帝亦看出许如珩所想,没说什么,倒是知他要写方子,叫他去御案后取用纸笔。
许如珩忙推辞,“老朽怎可动御用之物?”
皇帝未作声,站起身,竟亲自去御案后研墨。
许如珩见状忙跟过去,从皇帝手中接过墨条,惶恐道:“陛下折煞老朽了。”
青罗见他端起水注,笨拙地往砚台中添水,心底一动,问:“神医方才道无唤木遇水散发,不知这砚台可有不妥?”
皇帝自入宫以来便长住万晖殿,若需多次嗅闻,这无唤木多半是下在万晖殿,万晖殿内长年存水的,砚台便是其一。
皇帝闻言一怔,低头与她一道望着砚台。
那砚台甚是精巧,乃是一块整石所制,一侧刻作金蟾,添水时并不直接将水倒入墨池,而是自蟾口分次徐徐注入,水入口后流经蟾身,可免水多墨淡之虞。
许如珩俯身凑近,仔细嗅闻,只闻出墨香,他将墨池中化开的墨汁倒出,取纸折上数折,垫于墨池,以隔绝墨味,再往蟾口注水,细细闻了闻。
青罗见他眸色一亮,一时转过许多念头,心下突突直跳。
“正是无唤木。”
许如珩举起砚台,将张大的蟾口对着窗格,随手拿起案上书刀,在金蟾喉口做成水隔的两块凸起上刮了刮,道:“此处细布包裹的即是无唤木。”
皇帝静了半晌,喃喃道:“万晖殿一应器物俱是父皇旧物,朕未更换过。”
青罗嗯了一声,“这金蟾砚,父皇用了好些年了。”
所以秦莞是因诊出父皇无法生育,才知杨婕妤腹中孩儿非是父皇的?若然如此,丽妃的小皇子亦非父皇所生?
“秦莞何在?”
许如珩呆了呆,一双老眼霎时瞪开,放下砚台道:“公主,老朽那徒儿老实本分,绝无可能是他做的手脚!”
青罗解释了几句,正好裴勖之今日在宫中当值,便叫他去药庐请秦莞。
秦莞被拆穿,瞧着竟是松了口气。
“某推测无唤木下在禁中,长居禁中的男子只太上皇一人,太上皇之疾已无药可医,某便是点破此事亦回天乏术,反倒因此害了丽妃娘娘,是以一直未声张。”
青罗此时心绪已平复,问:“先生可知丽妃之子生父是何人?”
秦莞摇头,欲言又止地看青罗一眼,显是知晓内情。
裴勖之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坐不住,起身踱了几步,望着秦莞,火大道:“莫不是我阿爹?”
青罗与皇帝俱是一惊,秦莞见不宜再瞒,方才松口:“丽妃娘娘出宫养胎时,张司窈曾去见过娘娘。”
是张司窈?
裴勖之长舒了一口气。
青罗脑中闪过过往种种,丽妃不动声色地在宫宴上维护张司窈,张司窈构陷三皇子、私藏衮冕,对太上皇用毒……
小皇子继位,他便是天子生父,届时即可联合丽妃辅政,小皇子年幼,取而代之亦无不可。
青罗转过头去看皇帝,见皇帝默不作声地坐着,似乎并不意外,心中隐隐有个念头。
“陛下早已知情?”
皇帝将内侍叫进来,吩咐送秦莞出宫,待二人离开,才自书柜中取出两册卷轴,对青罗道:“朕也是近来才知。”
青罗迅速读过,抬起头,骇异地望着他。
皇帝问:“小妹可记得前一任左监门卫死于太液池?”
青罗有些印象,似是曾听春杏提过,春杏彼时还道蓝娘子有福,正好空出这个缺,骆十郎才得以晋升。
裴勖之亦有所耳闻,“听说是酒后失足。”
皇帝又道:“害死恒儿的内侍同是酒后溺亡于太液池,不论禁卫还是内侍,当值时皆不可饮酒,那内侍素来滴酒不沾,朕查阅卷宗时又想起前左卫将军在宫中多年,从未因多饮犯禁。”
“朕命人追查,才知左卫将军家眷已死于离开长安的途中。”
青罗无心细听他如何获知此事,迫不及待道:“陛下既知小皇子身世,为何不告知父皇?父皇若知晓此事,兴许便不会再与陛下作对。”
裴勖之亦是一脸不解。
皇帝将卷轴收好,黯然道:“朕忤逆父皇的意思继位,父皇原就心中郁结,他对小皇子爱极,待丽妃又是一片真心,朕不想他为此伤心劳神。”
青罗与裴勖之彼此望了一眼,俱未言语。
皇帝嘱咐道:“你二人须得对此守口如瓶。”
裴勖之这才应道:“陛下家事,非臣可置喙”。
皇帝张了张嘴,“阿鲤,朕……”
裴勖之叉手一拜,“臣告退。”
青罗斟酌再三,终是忍不住多劝了几句。
“陛下,父皇自益州回宫,面上虽未做什么,焉知不是伺机而动。”
“当初父皇之所以有意废储,大抵因偏疼小皇子,若他知晓小皇子身世,纵使对陛下继位心存芥蒂,恐怕也不会再生事端,四哥不知所踪,五哥无心朝政,六哥荒唐,除了陛下,父皇别无选择。”
“眼下大周尚不太平,节度使野心勃勃,近年又频发天灾,财政吃紧,若免去父皇掣肘之累,陛下也可专心政务,福泽百姓。”
皇帝坐在御案后,两手相扣,交叠于身前,神色有些不睦。
青罗知他心意已决,暗自叹了一声,转而问:“陛下可查过砚台来历?”
皇帝道:“朕命人查过内廷记载,因时日已久,未能寻到。”
青罗点点头,听皇帝又道:“阿佑远在江南,小妹若念着他,朕可将小妹封地改至江南。”
青罗一怔,继而笑了笑,“多谢陛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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