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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水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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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杀第一个正道中人的时候,有人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是个白衣的剑客,标准的少年才俊,一袭素色长衫,一顶斗笠,一柄剑,出鞘时亮如一线秋水,长剑一振,一脉的清澈嗡鸣声。少侠使得一手“秋水剑”,剑招如水波抖开,软缎似地舒展,他很厉害,就凭这一手秋水剑,无数邪道中人命丧他手,近来,他更是夜潜秘道的一个分殿,连着杀了七位神巫二十位传道使。
但他还是打不过我。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放弃我的剑了,我不再用剑,我学了秘道的“术”,诡术。空手杀人的奇技,秘道自己人叫作“神术”,指尖燃火,驱使冰雪,千变幻术,这种常人眼中的巫鬼之术,只有很少的人能学,但秘道的大祭司说,我很有天赋。
我学了十七年的剑,加起来却不如修习一年的诡术。所以当秋水剑扑面时,银光跃闪,我只是长袖一拂,食指在剑尖上一点,一滴血珠沁出,我屈指一弹,血珠爆闪,带出一条模糊的红痕,当面洞穿少侠的胸膛,他全身一顿,仰面坠在地上,心口处碗大一个血洞。
点血杀人,魔头不外如是。
我确实是秘道新的魔头,连着死了二十多个门徒 ,祭司们震怒,遣我来袭杀此人,以他一腔子热血告祭同门之灵。
此行一切顺利,唯独不好一点,他看到我的脸了。少侠在自己炸开的血迹里翻滚,他说:咳咳,为什么杀我?我认得你!那年万岭雪山冲霄派,名剑大会比武第二,是你不是?
为什么杀我?!我看见你使秘道的邪术,你投了邪道?贼子!少侠忽然不翻了,他疼得龇牙咧嘴,眼神却如雷电那样雪亮逼人:
那年我年幼坐在台下,看你拔剑的样子,还以为你是多少年出一个的英雄!
呸!他拼尽最后的力气要啐我,我右手指印一掐,他的鲜血像蛇一样缠住他,那血忽然变得浓稠,从四面吞噬,少侠的眼睛在血泊里也死死地瞪着我:当年你一剑之风雄姿倾世,还不够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蹲下去拍他的脸,给他抹去尘灰,边抹边笑,像闲谈的兄长。我?你居然认得我,我高兴啊。你说我是那年的第二,可我平生最恨有人踩在我的头上,我要的是第一,天下——第一。
说完那句话的瞬间,我一把提起他的领子,面容像恶鬼那样狰狞起来,笑容泯灭,快得像铁门遮去阳光:再也不要有谁比我更强!再也不要!
我一把将他掷在地上,他死了。
那年我还年轻,比那个死去的少侠也大不了多少,刚修了诡术,心神易乱,易悲喜,易勃然大怒,后来渐渐地习惯,就不再那么失态了。
修习诡术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我先后约战了八剑三佛四道、南天十八世家、北岭九派的掌门,生死约,其中一半的人死在了我手下,一半人则并不履约。最后我在一个风卷大雪的寒夜里,踏上万岭雪山的三千级山阶,一滴血,杀冲霄派尊长于殿中。
火烛吹影,杀气如龙虎穿堂奔腾,我的影子被殿中的烛光拉长在四面玉壁红纱上,巨大如摧城的黑云。
曾经的尊长倒在我脚下,额头上一个血洞,双目震怖,眼眶欲裂,眼角和额头一共垂下三道血痕,血迹淋漓。
也许是火烛投映出的形象慑人如鬼神,又或许是冲霄派尊长的死状太过骇人,从那以后,人们再也不直呼我的名字,要么是以“金面鬼”代称,因为我那时以一金色面具遮脸,要么假借以“鹤顶红,半步倒“。这描述的不是同名的毒药,而是我杀人的景象,滴血穿颅,半步而倒,说的正是我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鲜血秘术。
至此,我天下第一的名头再无人敢不认。
我凌风踏出万岭山玉龙顶,青衣,无剑,金色鬼面。是夜,山顶灯火如昼,照得青衣轮廓透明如一道影子,纤尘不染,真如鬼神中人,迎着大风衣袖飞舞如狂,一抹流云般就轻飘飘飞下山去,三千长阶,山众上千人,自始至终,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万岭雪难化,玉龙首易得!“山底涌上来的风雪中更有一声长啸,“多谢尊长授首!”
而后是大笑如雷霆远去。
民间说书的总说,我和万岭雪山冲霄派的血仇大梁子,从这一夜起结下,其实他们不知道,很多年前,我曾经是这里的弟子。
和所有人一样,勤勤恳恳,尊师重道,练剑,巡山,值夜,切磋……的弟子。
我学剑。我学经卷理论。我学山上所有的一切。但我的路从某一个点开始就出了岔子,到了某一个点,我的心忽然不再愿意这么干了,我的心在胸膛里跳起来,挥拳把一切都砸得粉碎,我的心说:去你的冲霄派!去你的万岭雪山!老子要做……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而留在这座山上显然是没有那一天的。我只是一个小弟子,和我的师父住在一座小小的岭上,我的师父是个很平庸的人,老好人,有一把很平庸的剑。如果留在山上,我就只能和平庸的老好人师父相对老去,也成为一个老好人,但一辈子都只是小人物小弟子,数着彼此的白发一根根的,直到老死还困在终年风雪的万岭雪山上。
有一年冲霄派终于召开了论剑大会,我想我的机会终于到了,我没日没夜地练剑,我在口袋里装满了冻得像铁的冰块,每天用玉龙顶上的雪擦洗身上,只是为了保持清醒继续练习,我推演每一剑可能的变式,我打遍了山上每一个人,我以一切神思磨砺我心中的剑,直到踏上武场的那一天,我几乎成功了,那些名门的孩子全部败在了我剑下,可是最后一战,我输了。
我的对手是同门的师兄,我的最后一剑几乎可以杀了他,但是我的剑断了,曾经每次比试,持木剑我都能赢过他,但踏上真正的比武场,他提着的是龙泉剑,传说中的宝剑,他是尊长的亲传弟子,南天十八世家的嫡公子,能够配得起这样的剑。而这样的剑斩铁如泥。
我的剑在它面前只是泥巴,就像我在南天十八世家前面,也只是泥巴!
师兄对我笑,和我紧紧地握手,他说跟你比那么多场,你很厉害,但你的剑,不好!真可惜。
真可惜。他仍是贵胄家公子的气度,可那个清澈的笑容里有某种居高临下的东西压下来。
心里忽地有个狂乱的声音拔起……一辈子,就这样老去么?像泥巴一样?直到老死也摸不起龙泉那么好的宝剑?再好的剑术,拿着泥巴那样的剑,都得被斩断!那么好的剑,也能一并斩断你的胸膛你的脊梁吧?
那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如果我一辈子都只是高山上的那个小弟子,那么在南天十八世家的公子面前,我永远都是能被斩断的东西。
我不服气,我心里不甘心得要死!
我平生最恨,有人踩在我的头上。
所以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一定要离开。我开始频繁接下山的任务,我离开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我去过塞北、琅琊、敦煌、帝都,看过千佛忿怒,楼阁连云,然后我去了烟雨覆盖的江南。
平心而论,江南确实是个很美的地方,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人撑着一叶小舟漂流而下,可以从白天划到夜晚而没有重复的景色。下起雨来,小船的乌蓬上滴滴答答,一瀑跳荡的水珠垂下来,晶莹如帘,两岸蔓延开水墨般的朦胧,整座城都淹没在茫茫的雾气中。
我在江南见过很多不同的人,曾经掀帘撞见满池莲花,和采莲人迎面地点头微笑,泛舟容与,弹铗击节,歌采莲于江渚;也曾当垆沽酒,依在檐下,听雨击柱,和黑脸红脸的汉子举杯同饮;也曾停靠野渡,看见满地曝纱如银,浣纱女鬓云苍翠,清秀若神,歌声唱“春心共花发,相思寸成灰!”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最后我救了一个人。也许就是救了这个人,才改变了我的命运。
深夜,荒庙灯火通明。
我负剑夜行,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幽微的琴声,从庙里传出,被夜风一送、一卷,琴声寂,有如一缕青烟。
那琴声荒凉而冷,不似人乐,仿佛石走冰泉,苍鹰摆血,几如巫祝野祀,奏鬼神之乐,夜赋招魂。
我心中微微一动,一步踏进荒庙,庙内梁木横斜,满地灰尘,神台上坐着赤铜的持剑真武大帝,火色从灰尘下微微地透出,神台下围挤着几名旅人和行脚商,包袱被扯散,坠了一地,竹担尽数劈断,一伙山匪正围在地上挑拣。雾似的绢纱,流光的锦缎,冰纹的蜡缬,包袱里那些绚丽的织物画卷似地流过,外围留着人站岗,十几只火把,扯得满室光明,十几把尖刀,映着火把雪光闪闪。
山匪们双眼冷厉如鹰隼,四下里扫射,好在我的身法极快,自大堂斜下里一点,就翻身上了顶梁,鬼魅如烟。我蹑步至神台上俯瞰,只见人群后,一个黑布裹身的老人,依着神台,坐在神像的脚底,怀里一架漆面的琴,琴上结着斑驳的血。
在惊惶瑟缩的人群中,他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老人丝毫不显狼狈,神情淡然地靠坐着,脊背笔直,头发整齐地梳成文士髻,一丝不苟,他已经很老了,面上却有一股逼人的神光,显得面目光洁,不染尘埃。
他抚着那一架琴,琴声不曾停顿一刻,琴声苍凉,其中意象奇诡豪壮,渺不可攀,如荒原点火,奔马万山雨夜,夸父托举燃烧的大日,盘古开天,抡斧如大圆劈开黑色的天空,流泻一线耀眼光明。
我心底有个声音说,这是……什么琴声?
土匪头子也站起身来,大吼一声:这是什么琴声?
他破口大骂:干恁娘,老子忍了很久了,谁他妈躲在旮旯里一直哭丧!歪歪叽叽的,真是晦气!
土匪们一阵骚动,一个瘦条子眼尖,伸手一指:老大老大,那儿!有个老不死的搁神像下边弹棉花哩!
土匪头子“噌”一声拔出刀来,清亮亮的刀,成一道邪异的弧线,他气势凶狠如一匹豺狼,飞起几脚踢在心口,踹翻前面的行脚商,几步踏上神像前,一把捞起老人的领子:就是你他妈没事放屁躲在后面弹棉花?
老子叫你下去跟阎王爷哭丧去!他发刀如闪电,弧刀带出弯曲的亮光,却硬生生地止住在一个点上,因为在那一瞬间,一粒小小的石子,被一股汹涌的力掷在了他的刀刃上,而那股力巨大到能封住他的所有动作,甚至反向崩裂他的刀,弧刀一寸寸地裂解。
下一瞬,月轮天降。
一轮完满的银光旋转在空中,光辉闪射,像是一轮明月的坠落,满室宵波般的清光,太快了,也太短暂了,土匪们眼中只留下了那一瞬首尾相接的神光,流星样烙印在视野中,而后永远地熄灭了。内圈中站立的十几个土匪同时倒下,十几个头颅落地时,居然只有一个声音,闷闷的,像冰雹打在芦蓬上。
冲霄剑.倒切水中月,就是这样凌驾在敌人头顶,居高临下的剑术。剑光熄灭,我的身形悄然落在一圈头颅中。
声音的下一刻才有血花炸开,血迹泼溅时我已不在原地,有如一道黑影般拔起,点地三下,剑光冲天几次转折,外围的土匪们麦秆般倒下,血弧泼洒出去,火把一只只地脱手坠地,弹出火星,在血迹中慢慢地熄灭。
十息后我收剑回鞘,满室漆黑。
黑暗中只有行脚商们的惊叫和喘息声。下一瞬火光幽幽亮起,有人点燃了神像脚下的蜡烛,端起烛盘,烛光描摹出那张脸,居然是弹琴的老人。
行脚商和旅人们屁滚尿流地抓起东西,仓皇向我鞠躬道谢,就匆匆飞奔出荒庙。马上就是黎明了,宁愿冒着风险,他们也不愿意再待在满室的血腥中。
老人却没有走。他走到我身旁,端着那一盏小小的烛火,没有惊,没有惧,反而微微地笑了,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居然是一双孩子般明润的眼睛。他说: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我这样无妻无子的老头子,要是死在这里,连收尸的人都不会有,如果不是少侠救我,想必我已经是地上这无名血中的一泊了。”
我笑笑,“老丈的琴弹的很好,如果再也没有人能听见,会很可惜。”
“少侠抬举我了,”老人笑起来眼角一抹深纹,“我只是一名云游的琴师,慕名来江南,就是为了谋个生计的,不想一时抚琴入神了,落在贼寇手里,居然激怒他非杀我不可。如此救命大恩,老朽一定报答少侠!”
”报答?不必了。杀几个土匪而已,在下又不是为了老丈的东西而杀。“
”少侠在不在乎是一回事,我报不报答,又是另一回事。只可惜老朽身无长物……“老人思索了一刻,忽地一喜,“有了。刚才少侠拔剑救人,神勇莫当,老朽实在为少侠的英姿所折服,不禁细看了几眼,我记得少侠的剑上似有一抹裂纹,是也不是?老朽正好有一秘法,可以修补裂纹,抛缮兵器,就请少侠准许我为您修缮宝剑如何?”
我不动声色,心中却猛地一动,“哦?老丈眼力居然如此好么?我佩剑确实曾经被人折断,重铸过一次,但剑上的裂纹清浅近无,老丈居然也能看出来?”
我的剑之快,是各派公认的,方才动起手来,那些土匪连我的剑都看不清,这老人却居然能看见剑上一道细得近无的裂纹么?
“老朽从小没别的特别之处,就是眼睛好,耳朵好,感觉比一般的人灵敏!再说少侠这样完美的人,那宝剑上却有一道裂痕,这样遗憾的事,美玉生瑕,老朽怎么可能记不住?”
这说法没有打消我的疑心,但“美玉生瑕”这四个字却结结实实说到了我的痛处,我有多追求“完美”,我就有多恨这把剑,和剑身正中的那一道裂痕。这把已经被别人打断过一次的剑,居然又被铁水粘粘补补黏合了起来,回到了我手上,像是把一个错误又重新拼凑,塞进我的胸膛里,宛如肉中芒刺,时刻提醒着我曾经的惨败。但是我们峰并不宽裕,我那个老好人师父上下找遍,再找不出好到我能用的剑了。所以我四处云游,手里还是只能握着这把被人折断过的剑。
“这样么?那么麻烦老丈了!不瞒您说,晚辈也已经看这道纹不自在,很久很久了。”我笑。
我将佩剑从背上解下,解开裹剑的红锦,露出黑漆铜鞘的长剑,剑身足有两臂长,纯黑的,没有任何花纹,红锦掀开的瞬间,扑面一股素净而纯然的杀气。
老人接过我的剑,席地而坐,将烛盘放在地面,横剑于双膝。他拔剑出鞘,利光迎面地一晃,仿若有种双颊都被刺痛的幻觉,剑光如雪,映得老人眼瞳亮彻,莹莹生辉,他细细地看过那把剑,目光一寸寸地下移,良久一声叹息。
“区区凡品之剑,久经杀意磨砺,居然能冷锐若此。依老朽的拙见,少侠的剑术远胜这把剑的水平,已经不是宝剑配英雄,以剑之锐气助长人的威风,而是以人养剑了。锐气磨剑,居然能到这个地步,老朽也是平生第一次见。”
他抬起头,“少侠的心气不一般哪。”
“怎么说?”
“如此锐气,必有大愿。或者大恩待报,或者大仇难消,心有大喜大恨,才有以人磨剑的可能。否则以人肉长之心,磨钢铁之剑,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事啊。”他啧啧几声,“只是不知道少侠是哪一种?”
哎呀,老朽多嘴了!我没来得及回答,老人就一拍自己的嘴,人老了就是话多,少侠别放在心上。
他掏出水囊,在剑身上浇透,一抹烛光下,水液清澈,剑身晶莹剔透。一股浓烈的香冲进鼻子,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滚动的其实是酒液。
“为什么用酒?”琴师为什么会修缮兵器?他根本就没有工具又怎么修缮?我心中远不止有一个问题。
“少侠别急,”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看。”
老人搓动右手的手指,像一个小贩搓动竹蜻蜓那样,渐渐地,他的指尖亮起来,而后一股微弱的光迸发,他的手指竟变成了纯粹的青金色,一缕焰色在指尖腾起,火苗在他的指尖飘动,不是寻常的火焰,而是霜华般耀眼的白色火焰。
他五指张开,拢住长剑一抹,整把剑上于是也燃起耀眼的白色光焰,焰火熊熊,老人掌着那把剑,光焰中,他的气质忽然变了,低眉怒目,庄严而威仪。他左手一振,挥剑如满月,口中喝到:“去!”
满剑的火焰和那层酒液一同被他挥去!
一切鬼神般不可思议的景象都消失了。他双手捧起那柄长剑,剑上留下的,居然是一层淡淡的冰霜,老人对着长剑吹了一口气,冰霜化冻,变成水珠滴下剑刃,霜层下,露出的是秋水般的剑身,明净如新,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连那些细小的划痕也不见了踪影。
“我曾经跟着耍猴戏杂技的学过几手戏法,希望少侠不要嫌弃。”老人俯身,双手捧住长剑递来,“焕新的宝剑,敬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