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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住处 ...

  •   两个士兵进来把别尔带走,走之前也没见尤纳斯从内间出来。屋外已经艳阳高照,菜叶上的霜已经融化殆尽,在红泥上留下水迹。

      蔬菜区的前面是家畜区,二者仅隔五十米,但景象天差地别。家畜区的棚屋欢脱,大摇大摆的白鹅引吭高歌;扁嘴鸭在圈定的水洼拍打脚蹼;群鸡上演鸡飞蛋打,排泄物粘得到处都是。
      两个炊事兵叉着腰,不知道是不是宰杀前的某种仪式,先熟练地鸡同鸭讲,然后势在必得般猛扑……棚屋内瞬间混为一团,白的橙的闪来闪去,偶尔掺杂几缕连发蜡都无能为力的金发。

      人和动物在一定程度上是共通的,相处久了,狡猾学点、仁慈学点,知己知彼,斗争也就循环不爽。
      他们有多狡猾,动物就有多机灵。

      一次次的扑空逗笑了别尔旁边的押送兵,他们朝跑上跑下的炊事兵高呼了句什么,那两人便呼哧呼哧扭过头,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他们看上去都挺小,笑起来隐约还能看到尚未褪去的胶原蛋白。
      恍惚间,别尔看到了曾经的年少轻狂。

      然而恶魔从来无关年龄,有时越是年少越是残忍。只是转瞬间,被掩盖的暴戾因子就化为具象,砰的一声,子弹正中鸭头,立在木楞上的扁嘴鸭落地。
      炊事兵收枪,朝押送兵挑眉,那是血的宣告。押送兵啧了声,继续赶着别尔往前走。

      走到小径尽头左转,进入木排房范围,呈块状式分布,如同种规格的零部件被定在规榷位置。
      木排房大多分列相对,中空草地用来放风。从空中俯瞰就是一盘巨大的无子棋局,无论怎么挪步,都只能被框定在方格之中。

      别尔被带进其中一块区域,放风地有一个穿着囚服的男人,手拿图纸,神情整肃。周围并没有德军的身影,只是不远处的铁网闪着刺眼的光。
      押送兵把别尔赶到三号房前就走,别尔回身去看,真的没有任何看守人员。

      “少校!”涅夫激动低喊。
      别尔没料到涅夫也住三号房,不只是他,室内还有另外27人。他们大都灰头土脸,应该是刚从那边的长沟劳动回来,眼神倦怠,还有用力挤出的坚毅。

      “以后不用这么称呼,就叫我别尔吧。”
      身陷囹圄,直呼官衔其实是一种潜在的危险,尤其是当身边有懂苏联语的敌军时。何况现在已经脱下军装,平等相处才能更好融入集体。
      涅夫脑子转得快,答应得也爽快:“好的别尔。”
      他一定很懂世故人情,别尔想。

      陌生人突然加入,其他人心有戒备。只是别尔无法理解他们这种戒备,面部肌肉绷出褶皱,像是随时准备群起而攻,又像要把自己缩进坚硬的躯壳里。

      涅夫转身对众人说,“他不是德军的扮演者,之前和我同属一个机械部队,他叫别尔。”
      他们又打量了一下别尔,然后各自回窝。涅夫把别尔拉到最里面,压低声音说德军有时会假扮成囚犯进来,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击杀。

      看着涅夫透露消息时微妙的神采,别尔内心沉了沉,涅夫很擅长获取一手信息,也很擅长与人结识。

      “别尔,想在这里活命并不容易。”涅夫愤慨。
      沦为俘虏本身就是听天由命,只是没料到对方是一群杀红了眼的恶魔,或许他们还有杀人指标。
      话题沉重,涅夫抬手一指:“你睡这。”

      别尔的床恰好和涅夫的相对,说是床也不准确,三块交叉镂空木板订着就是三层床,每层规格一样。上下层距离半米,只够身体平躺进去,站不成也坐不成。床板长度不够一米六,伸直腿也就痴心妄想。可大部分人已经熟练躺进去,蜷着身体休息了。
      都是身不由己,没人会乐于适应这样的逆境,别尔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也会习惯。

      以前在军营的时候,他们常常被放逐到深山野林十天半个月,身上空无一物。想活命就自己找武器和黑熊对抗,自己解决饱腹问题。即便是那样的穷途末路,也没有被困在这里这么屈辱。

      别尔没有躺进去,因为是末位,站着并不会打扰谁。涅夫跟他说这里关着的并不全是苏联人,还有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德国人。

      涅夫瞥了一眼别尔的下床,背对着他们躺着的,就是德国人。涅夫没有打探到他为什么会在这,只知道衣服上没有编号的属于特殊犯人。
      特殊?别尔越发迷惑,还能特殊到哪?再特殊有德国人痛恨的犹太人特殊?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刚才在放风区的那个男人就走了进来,身高中等但瘦削。可能是职业病,别尔最先注意到的是图纸,从衣兜里露出一个方角。接着才看到男人的囚服下穿的是自己的衣服。
      这么一来,这间屋子的人好像都有穿本来的衣服,囚服只是象征性套在外面。

      正值隆冬,仅靠囚服确实抵御不了什么,尤其是“床”上空无一物的情况下。可没人告诉别尔,跟费格莱走后他就和外界隔断。

      “你好,我叫拉弗尔。”
      男人面黄肌瘦,嘴唇脱皮严重,像个濒死之人。然而五官像被镌刻过一样,哪怕几乎只剩骨架子,他也是坚不可摧的,更别说那整肃的神情,噬人夺命。
      “你好,我叫别尔……”
      别尔顿了一下,突然知道男人身上的熟悉感来自。机械部队里的政委们就是这样,常年与图纸死磕,废寝忘食,活在崇高的精神世界里。
      拉弗尔的形象高大了起来。

      涅夫也搭话,三人活络了起来。不过拉弗尔毕竟刚加入,一时间也没多少话,干脆蹲在床脚发呆,可能是刚才的图纸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涅夫低声问别尔:“他带你去干什么了?”
      “让我帮他们设计装甲列车。”别尔故意提了点音量,他需要提前钓点关于设计进程的消息。
      “装甲列车?”拉弗尔突然激动起来,昂头忙问别尔,“你也是被抓来设计图纸的?”

      别尔俯视他,拉弗尔的情绪很不对劲,脸上的坚毅已不见,而是一种恳求式的贪生怕死。
      刚树立起的高大形象轰然坍塌,别尔有些不悦。

      拉弗尔自顾自地掏出图纸,“你能帮我看一下我的图纸吗?就看一下!”
      这么反常的举动,连涅夫都直觉不妙,“为什么需要别尔帮你看?”
      别尔本就犹豫要不要蹲下去,涅夫话一出,干脆站着不动,想看看拉弗尔要打什么算盘。

      “我见过、设计过的装甲车就长这样,可他说我的太落后,制造出来也是废铜烂铁!还说给我两天时间拿出新方案,否则就送去毒气室!”
      身后的木板突然嘎吱一响,别尔往后瞥,声源处是那个德国人,现在正把身体拼命往里藏。

      拉弗尔嚷嚷:“今天下午就是截止日期,我真的只能想到这么多!”
      别尔大概能猜出拉弗尔之前所隶属的部队,是最基层的机械部队,宣传用的,上面并没有真正投入心血。换言之,有点拳脚功夫,糊弄一般装甲机械师没问题,可遇上调配过一线装甲车的就只能完蛋。

      “别尔,这……”涅夫不懂大型机械,也不再插话,默声一旁看别尔定夺。
      别尔蹲下身,安抚道:“我看看。”
      拉弗尔毫无戒备地递过去,图纸设计果真拙劣,甚至入不了专业机械师的眼。

      别尔只扫了一眼:“他们设计到什么程度了?”
      拉弗尔一时没绕过弯,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所看到的。别尔皱眉,拉弗尔口中的德军装甲部队型号是一战时使用的,现在投入使用的早已在那之上改进。他们显然不认可拉弗尔,也没想留下拉弗尔,这么拖着,可能是为了钓出其他大鱼,例如自己。
      别尔兀自掂量能不能应付他们,拉弗尔则以为被宣判死刑,气氛瞬时微妙起来。

      涅夫不懂图纸,但很擅长察言观色,已经看出别尔的决定,主动解围,“他们有没有说具体指标?例如要在什么地方使用,平地还是越野?”
      拉弗尔摇头,捂住脸说没有,什么都没说,嘟囔着说他们可能就是故意这么折磨他。

      “加暖气,建议他们加暖气。”别尔放下图纸,“德国所处的环境和别国不一样,抗寒能力也不同。如果装甲内能供暖,他们一定会乐开花。”
      方案是可行的,德国处于温带,气候常年温和,进入极寒地他们不一定能拼得过当地人。

      三人同时沉默,给敌军指出不足,其实是在慢性谋杀自己的同伴,木板床的响动就证明了这一点。
      听懂谈话内容的苏联人都趴着看他们,像是乌龟伸头,眼里满是鄙夷和唾弃,这和看叛国者无异。

      拉弗尔受不了这种眼神,也有这几天精神濒近崩溃的爆发,“别这么看我!你们靠干苦力活保命,我靠脑子保命,有什么不一样吗!你们挖了那么多坑,现在都还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吧?可我都听到了,他们说哪天不开心就让我们自己埋自己!你们自掘坟墓,还帮别人掘坟墓!比我高尚了吗?没有!没有!”

      拉弗尔发泄完就像着陆的降落伞,委委屈屈地皱成一团。而他们并没有什么触动,眼神仍淬利坚定。
      别尔知道,他们是随时准备赴死的,否则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高人一等。

      涅夫站出来说话,有时候他可靠得可怕:“各位是为了什么才想方设法活着?我们也是。我相信这一点共识毋庸置疑,前行途中分走不同岔路口,不该成为互相指责的罪证,因为我们都会在终点会合。”
      虽说得隐晦,但他们都懂了,纷纷撤走眼神。
      别尔拍了拍涅夫的肩膀,涅夫笑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蹲下安慰拉弗尔。

      等拉弗尔情绪稳定,别尔问他为什么这里没有监督的德军。拉弗尔说没人赶逃,还说这个集中营很大,逃出去的概率为零,没人会想冒这个险。
      那就等死吗?别尔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被押送过来的途中其实是最佳的逃亡期,空旷、漏洞百出;而这里逼仄、压抑,巨大的牢笼每时每刻都在训练人的秉性。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已经回不了头。

      尖锐的哨声穿门而来——
      床上蜷缩的都麻利地爬出狭窄的长方体区域,成排站到床前列队,像一批训练有素的新兵接受检阅。在敌营能有这种效果,无非被死亡威胁过。

      涅夫拉起拉弗尔站好,别尔则有样学样,站到那个德国人后面。德国人和他一样高,一米八五的样子,身上却没有那些德军的神气,反倒阴郁缠身。这并没有妨碍他被训练后留下的痕迹,就算眼睑下垂,脊背也挺得跟白桦树一样直。
      别尔认为,他是个被定义为特殊犯人的军人,牢狱之灾剥夺了他的荣耀,所以羞愧得畏首畏尾。

      领头的士兵把他们带进两个木排房大小的屋子,是这个营区的食堂。前后两处入口,内部两个区域,最里面有桌椅,德军军官已经吃上了。
      别尔一眼就看到了费格莱,他没有动筷,坐得挺直,正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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