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好酸一颗菠萝

1、第一章

　　我陪着萧晏从一枚人人唾弃的弃子坐上太子宝座，从荒废行宫踏上太极殿御阶，在深宫里统共走过七个年头。

　　朱门依旧高耸，钟音依旧震撼。

　　真遗憾啊，他听不到我亲口喊出的那一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

　　永安二十三年。

　　腊梅开得正好的时节，往庭院里头随处一瞧，绿的、紫的、粉的……无奇不有。

　　京城中婚龄已适且尚待字闺中的女眷们都收了帖子前来赴宴。

　　彼时我还站在石阶上，眺望着蓝靛半挂的天际，神思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儿有点冷，雾湿腾腾的，风也料峭。

　　阿满站在我身侧时还在不停地搓手呵气取暖，连连跺脚，发出不小的声响。

　　我眄她一眼，轻声呵斥：“动来动去的像什么规矩？冷就多穿些。”

　　阿满打了个哆嗦，忙不迭打直了脊背，耷拉下脑袋，揣着手向我示意知错。

　　我知她年纪小，却因我无法久伴规训，便想早日把规矩都给她树得明明白白。

　　阿满是个特别的孩子，聪明伶俐又不失天真活泼，诚然后者并不符合她在一步错步步错的皇宫内生活下去的准则，但想当初我第一眼相中她，就是因为她的天真活泼。

　　和我全然不同。

　　阿满待人真诚，从不因我三言两语而心生怨怼，此刻有些撒娇地贴过来同我耳语：“姑姑，我这身服制还是去年叫做的，我如今往里头不过添了两件袄子，便觉着小了……”

　　我仔细打量了一圈，阿满的个子是叫去年长了不少，快要够到我的肩膀，脸蛋也张开了，像个福娃娃，片刻后我收回了视线。

　　“那明个儿再叫人来量身宽松的吧。”

　　阿满高兴地连连点头。

　　没站一会儿她那小脑袋瓜子里头又冒出来新奇疑惑：“姑姑，为何那些个来参加宴席的小娘子们都穿得单薄，却不感觉冷，脸上还总挂着笑意？”

　　阿满脑中想到了花孔雀开屏，比谁的衣裳更华丽，更惹眼，谁用的布料顶好，她想着想着又没忍住偷偷笑了一声。

　　“多嘴。”

　　我没心思再和她打趣，算着时辰，殿下那边还用得着我，我不敢耽搁，需得赶快过去，叫阿满也紧紧跟在身后，给她开开眼。

　　—

　　因着宴席盛大，故而庭院里今日来往的宫人侍卫颇多，行走此间多有不便，思量二三，我便领着阿满走了鲜为人知的小径。

　　她一路上都很新鲜，没了方才人前的拘谨，跟小麻雀似的唧唧啾啾个不停。

　　我虽听得有些聒噪却没打断，她这般的鲜活劲儿委实令人羡慕，由着她去罢了。

　　前面刚穿过一个拐角，我隐约听见女声飘来，心下一惊，急忙把混不知情的阿满扯到一边，以眼神示意她噤声。

　　她也乖乖照做，嘴巴直成了一条缝，鼓圆了眼睛，紧张又好奇地观望前方。

　　“……”

　　“殿下不过才大病初愈便宴请了这样多待字闺中的女眷，那位心里什么想法，难道还用得着我们猜吗？”

　　“姐姐心里有把握便好，何必在意那些个翻不起浪花的人，平白糟践自己的心。”

　　“你可有见她们一个个都穿的跟狐媚子似的，又是异邦特供的真丝织就，又是绣娘们齐心缝制了两年，耳听了眼见了就烦！”

　　“好了，这有什么可恼的。殿下不日登基，总要择贵女选妃嫔，再如何花哨新丽也是白搭，可还不得殿下看入了眼。”

　　“可……”

　　原是小娘子们私下发些牢骚话。

　　我正要离开又听见：“依我看还不是那位的侄女不在其中，否则哪里又轮得到……”

　　“诶，妹妹，这话可说不得了！”

　　“……”

　　我听得心骇，刚准备带阿满绕道另行，她向后不慎踩断了一支枯枝，“咔嚓”一声，清脆的声音振飞了两三只觅食的羽雀。

　　阿满意识到犯错，立时咬住唇，如惊弓之鸟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紧紧盯着我，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不多时两位身着华服，珠光宝气的小娘子从隐蔽处款款走出，随风送来阵阵京中时兴的脂粉花香，熏人得很。

　　我有些不耐地微微蹙眉，垂眸挽手候在原地，见到来人不慌不忙地行了礼数。

　　我的记性一向好，不消抬头，单看她们脚上的绣鞋样式就能认得跟前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平阳骁骑大将军府的俩姊妹。

　　她们端详片刻也似乎认出了我，因为没有抬头，我无法分辨她们的情绪，但我想那显然不会是善意的。

　　最后她们什么也没说，碾了两下鞋跟，携香风掠过我径直离开了。

　　片刻后从角落里出来的阿满慢慢靠近我，好不垂丧，认错道：“姑姑，我是不是不能当一名合格的女官……”

　　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目光温和绵长，并没有半点苛责。

　　我其实很高兴，我在这里，总可以为阿满挡住一些风雨，她总还是可以依赖我的。

　　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我一如既往地鼓励她：“阿满，你会是最好的女官。”

　　她朝我用力点了点头，如同宣誓般：“我以后要像姑姑一样。”

　　我淡淡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

　　满园腊梅佳丽风情万千，虽迷人眼，却不及太子殿下惊鸿一瞥。

　　此乃宴席结束后京中流传正盛的言说。

　　仿佛从字里行间就可以读透他们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有多么惊为天人，不落凡尘。

　　譬如此时此刻。

　　白玉冠束发，身着宝蓝色广袖长袍，袖口是绣娘们一针一针缝制出来的流云纹烫金边，栩栩如生，祥云纹腰带上简单配了一块质地上乘的流苏玉佩，再无装饰。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极了书简上从不轻易面世，拥有不限寿命的古老神祇，沉郁从容，典则俊雅。

　　今日晨起我如往常伺候他更衣时，他忽然问我：“茯苓，你觉得孤好看吗？”

　　甫听此话我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以对，只呆呆望着被擦得锃亮的铜镜中照出的高大身影，捎带着手上动作也出现了偏差，不慎扣错了两枚扣子，但很快我便扣对了它们，并回禀：“殿下自是丰神俊朗，仙人之姿。”

　　他也正望着铜镜，两道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我迅速移开，心如擂鼓。

　　他似乎笑了一声，也许没有，随即挪开视线扭头望着我，我感觉到有什么灼热悬停在发丝上，一动不动，令我焦躁不安。

　　他低下头凑近了一点，热气从口齿间缓缓溢出，白蒙蒙的雾气流淌着，我没忍住微微抬起来脑袋。

　　就见太子殿下那双被从窗外漏进来的光线照得波澜起伏的琥珀色瞳孔里面，倒映出一个女人无措的神态。

　　我失了神，无端想起太子殿下这双美眸随了他那从异域入关的娘亲，摄人心魄。

　　“茯苓，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是的，殿下。”

　　他似乎被我诚恳的神态和说辞逗乐了，唇角微微上扬，那是个如同话本子里描述的英气郎君被心悦的女郎称赞后的腼腆笑容。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百般斥责自己不该有这些非分之想，稍后回过神听见他侃道：“还得归功于茯苓的顾恤。”

　　顾恤。

　　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得太子殿下如此赞誉？也许我该羞红了脸，心旌荡漾，像朵摇曳的花逢至甘霖，弯起喜不自禁的唇角。

　　然而我不敢多想，只顾着埋头加快动作打理衣裳。

　　而眼下，不同于隐秘暗处记录宫闱起居的彤史，我能够光明正大站在太子身侧，往来其间的宫人们见我均礼待有加，东宫独一份的女官身份不言而喻。

　　坐席上的小娘子们大都并不安分，我站在高处，她们交头接耳和各式各样的小动作全部暴露眼底，一览无遗。

　　我必须仔仔细细地盯着她们，这是太后娘娘交给我的首要任务，不容分毫差错。

　　不知是谁突然挑起了话头，说这东宫内有位名叫茯苓的女官，一手茶艺精湛绝伦。

　　我注意到萧晏握笔的手沉了一下，随后将笔搁置，看向问话的小娘子。

　　“确有此事。”他回答，温声如玉。

　　小娘子莞尔一笑，朗声：“不知道殿下可否准许女官给在座的姊妹们也泡一壶茶？”

　　许是见太子殿下如此好说话，接着又有二三声跟着起哄。

　　萧晏不予回应，扭头看向我，眼底没有传达任何情绪，至少我读不透。

　　我退后福身，立刻去泡茶。

　　片刻后，阿满跟着我把刚泡好的花茶挨个分给小娘子们。

　　到了叶澜桌前，她伸手接茶却故意抖了抖，滚烫的热茶大半刺在了我的虎口处。

　　我没有尖叫也没有摔茶杯。

　　别人看不到这一幕的发生，但近在咫尺的阿满差点叫出声，好在她最后憋住了。

　　我看向叶澜，她笑容得意，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这绝不是一位仪态端庄的大家闺秀应该露出来的神韵。

　　我知道她在报复我偷听，想要看我人前失态，但很可惜，她要失望了。

　　我若无其事地从阿满手中接过茶壶，取了一只干净的茶杯，又重新倒了一杯茶稳稳当当地放在叶澜的案几上，随后退回萧晏身边，双手交叠，一只手覆着伤处，静静等待宴席落幕。

　　—

　　晚些回到住所，阿满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敷在我的伤处。

　　很奇怪，也许是瘙痒的冻疮作祟，我没有察觉到疼痛。

　　阿满边给我呵气，边挑破细小的水泡，举止轻柔得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尤其是脸上那副感同身受的表情，不知情的人还要以为烫伤的是她自己。

　　我有些哭笑不得，正欲出言安慰她，就听外边来人传话说殿下有急事找我。

　　阿满大约真是急坏了，一把拽住我的袖口，小丫头片子力气大得惊人，不肯放我离去不说，口气也很不小，对那人说：“姑姑还没有敷烫伤膏呢，让太子殿下再等等吧。”

　　等？让谁等？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啊！

　　内监吓了一大跳，我也是，只听他在外头叫苦连天：“姑奶奶哟，太子殿下的事情可万万耽误不得啊！你不要为难我了……”

　　最后在阿满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我跟她保证会回来上药，这才跟随内监离开。

　　只是这样晚能有什么急事？我不解。

　　—

　　等我把提着的灯安置好，却发现越往内殿走越是漆黑一片，不复方才的几点星火。

　　我心下不安，试探性叫唤着：“殿下？殿下……”

　　一团巨大的黑影猛然出现把我撞到墙上，我吃痛地吸了一口冷气。

　　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举起我受伤的左手愤怒地质问我：“为什么要强忍着？”

　　那一瞬间我好像可以看到萧晏眼里燃起来的火星，灼热刺痛。

　　我扭过脖子，尽量避开和他对视，才感觉呼吸正常。

　　我回道：“因为臣婢不疼。”

　　“你说谎。”他很肯定。

　　“臣婢没有……”我默了一瞬，垂下眼帘，“殿下，臣婢的手腕很疼。”

　　闻此他颓然地松开手接连后退好几步，接下去的一番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我听。

　　“茯苓，你是孤身边最亲近的女官，是整个东宫除孤以外权利最大的人，只要你喊疼，孤便可以帮你治她的罪，怎么样都可以……可是，为什么你不疼呢？”

　　为什么你不信任孤呢？

　　喉头一哽，我吐不出一个字。

　　沉默良久，唯余墙角的滴漏盛满了水，“滴答”“滴答”地不停下坠。

　　“殿下，更衣吧。”

　　他不语。

　　我重新点上了灯，惺忪的烛火摇曳，映撞出两张相望无言的深刻面庞。

　　我将萧晏扶坐到镜前，一只手握住他如最上乘的缎绸一般的顺滑乌发，另一只手捏着象牙梳来回轻抚。

　　透过铜镜，只能看到他死水一般的眼，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瓣以及线条分明的下颌。

　　那条直线忽然动了起来，眼底也鲜活，他向我确认：“茯苓，你会一直陪着孤的。”

　　发丝从指缝悄然溜走，一下子怎么握也握不住了。

　　我有些惶然地把双手从萧晏的太阳穴处慢慢往后移，直到所有的头发都被牢牢捧在手心，一点点攥紧。

　　“是的，殿下。”

　　他闭上了眼。

　　—

　　翌日太后娘娘召我询问宴席之事，问可有稳重娴淑，宜得大体的女郎。

　　我答：“姜国公嫡女，裴尚书郎独女，二者品性温良，雍和粹纯。”

　　“如此便好。”

　　太后召来心腹，赐我珠宝黄金若干，又将其屏退，唤我到身前，令我伏跪于她膝前温驯如其豢养犬儿，语气悠长与我交心。

　　“茯苓，你是从哀家这里出去的人，需得时刻谨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萧晏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太子，明是非，知善恶，亲贤臣，远奸佞。自他执政伊始，所做桩桩件件，所布朝廷律令，朝臣们亦是赞誉有加……哀家知你伶俐聪慧，通达大体，便放任你在他身边陪伴多年，时至今日，最为知根知底不过，若敢有二心……”

　　言及至此太后语气微沉，我脑中一个激灵，想起近来关于太后有意将广安侯嫡子带进宫中作陪的传言盛嚣尘上，背上不由袭来一身冷汗，慌忙俯首道：“娘娘，臣婢万万不敢。”

　　“臣婢对娘娘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过了半晌太后方才眯着眼点点头，稍显宽慰：“如此甚好啊……下去吧，哀家乏了。”

　　阿满在回廊上来回踱步，见我出来后急匆匆找过来小声耳语：“太后娘娘没有为难姑姑吧？”

　　我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意在隔墙有耳，叫她谨言慎行。

　　阿满会意，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俩一边往回走，阿满一边说：“姑姑真厉害，今日若是我进去看见太后娘娘的话，估计两条腿都要打颤得站不住了吧。”

　　我疑惑：“怎会？”

　　阿满好不夸张道：“坊间传闻太后娘娘生得血盆大口三头六臂可只手遮天！”

　　“又胡闹！”我提声呵斥。

　　阿满委屈得不停搅动手指。

　　坊间传闻我也听过一二，大多都是平头老百姓胡诌八扯吓唬小孩子睡觉用的，做不得数。

　　可用于太后身上，那便是前者虚，后者实。

　　皇帝体弱多病，太子徒有虚名，作为始作俑者的太后可不就只手遮天了么？

　　在后宫斗了大半辈子，斗垮了皇帝的所有妻妾嫔妃，又不知餍足地将手伸到前朝后军，眼下这皇城内半数以上的兵权都紧紧攥在她老人家手里，于她而言只消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便可倾覆朝堂，改江山，易旧主。

　　好一派威风凛凛啊，谁都奈何不了她。

　　阿满对这并不是十分感兴趣，一下又讲起了别的：“姑姑，听说你从前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还是太后那处。”

　　我回答是，但不准确，因为我是从骏疾园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