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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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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判在侍郎府中散步。
抵达朝鹿城不过短短几日,就发生了许多事情,从前在奚国侯府的廊下听雨看剑,那些日子遥远得令他恍惚。
钟离判倚着院墙伤春悲秋,没注意一个漆黑的影子趁着暮色翻了进来,悄无声息地从海棠树上落到他身后。
一把弯刃如飞鸟停在他颈间。
黑衣人:“洛弈在哪里?”
钟离判:“……”
钟离判两眼一闭,软绵绵地向后倒去。黑衣人本意并非要对他怎样,心中一惊,下意识接住他,只见钟离判面无血色,昏死过去。
黑衣人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两个字:碰瓷。
他颤抖着伸手去掐钟离判的人中。
那手纤细修长,是属于少年的一双手。
过了一会儿,钟离判悠悠醒转,搭着黑衣人的手坐起身,虚弱道:“不能吓我,我很容易死掉的。”
黑衣少年:“……”
这个错误的展开方式使他感到混乱。
钟离判势必要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一些。
“你记住了,公主说,这里没有洛弈,只有谢逢生。”
“不管他改叫做什么。”黑衣少年的声音冷冰冰的,“我找的就是他。”
“那就好办了嘛。”钟离判拍拍白狐裘上沾的雪,自然地牵起黑衣少年的手,领他朝屋里走去。
“谢逢生他们出城了,还没有回来,不过应该快了。”钟离判问,“你吃饭没?”
但凡面前这个人记得自己刚刚还明晃晃地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就不会问出“你吃饭没”这种话。黑衣少年迷惑了,一时竟分不清钟离判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故而也忘了要挣脱他牵着自己的手。
府门吱呀一声开了。
孙灵雨正和谢逢生说着什么,手里拎着一大袋烧鸡,她一抬头,就看见钟离判站在房前,旁边有一个一身漆黑,就差把“刺客”两个字写在脸上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少年的弯刃就甩了出去,直取谢逢生的胸膛。
孙灵雨还没看清,谢逢生已经抽出长剑,挡下了致命一击,弯刃之间的锁链却将他缠住。
两人顷刻便在院中激烈交手。
“哎呦,好吓人啊,什么情况。”孙灵雨绕过他们,迅速跑到钟离判身边,钟离判在檐下找好位置开始看戏了。
钟离判给她挪了点儿地方。
“来找谢逢生寻仇的吧。”钟离判撕开纸袋,和孙灵雨一人分了一只鸡腿,“刚刚差点要杀我,幸好被我糊弄了,感觉脑子不太好使。”
“身手倒是不错。”孙灵雨大嚼鸡腿,看着院中刀光剑影,煞有介事地点评。
“那个刺客刀法虽然诡谲难测,可惜经验不足,更何况谢逢生若是认真起来,整个朝鹿城都恐怕难有敌手,胜负已经分出来了。”钟离判说,“好冷啊,我们进屋吧,你手上的锦囊是哪里来的?”
“这个啊,师父刚刚给我的,说是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
钟离判口齿不清地说:“康康?”
孙灵雨在钟离判华贵的白狐裘上擦擦手,打开锦囊,里面囫囵掉出一个玄铁物件。
——那是一枚瀚海狼符。
谢逢生旋身挽了一个剑花,将黑衣少年的锁链挣脱,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人。”黑衣少年说,“你当初背叛虞襄之盟,出卖亲族,如今在朝鹿城享尽荣华富贵,难道就想不到有这么一天吗?”
那边打得如火如荼,轰轰烈烈,这边坐在台阶上的孙灵雨和钟离判两个人已经双双呆滞了。
孙灵雨呆滞道:“这是什么?”
钟离判呆滞道:“如你所见,这是蛮族的草原之主达呼尔王,用以号令朔洲六郡的瀚海狼符。”
“说得不错,很有常识。”孙灵雨呆滞道,“我是问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娘留给我的锦囊里呢?”
“还不明白吗?”钟离判呆滞道,“你娘就是达呼尔王。”
孙灵雨:“……”
钟离判:“的老婆。”
孙灵雨:“…………”
谢逢生不明就里:“我?出卖?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背信弃义之人!”黑衣少年手执一双弯刃,再度袭来,“与你多说无益!”
“你是前襄国宗正氏遗孤?”谢逢生皱眉。
黑衣少年不答,锁链又一次缠上谢逢生手臂,谢逢生终于忍无可忍,瞅准黑衣少年近身的时机,一剑柄击中他颈后,将他敲晕。
虽然谢逢生很想把这个一顿胡搅蛮缠的小家伙丢到沧海去喂鱼,但是他寻着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找来,口口声声都关于萦绕着自己许久的那个梦魇,实在令谢逢生无法一杀了之。
“先关进库房。”谢逢生吩咐道。
钟离判已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思忖片刻,便与孙灵雨分析道:“你以前说过,你师父是十五年前在风岐郡捡到你的,那就是摇光十五年……我记得那时边境与蛮族总有纷争,蛮族铁蹄屡屡越过明月关,侵犯风岐郡北部领土,后来是玄铁朔风营的楚凛将军带兵出征,才将他们赶了回去。”
孙灵雨喃喃道:“蛮族是我大靖的敌人,我娘竟与他们的达呼尔王……”
“也不必这样说。”钟离判叹息,“自从楚凛将军与他们打过几仗,这些年他们便偃旗息鼓,倒相安无事。你娘所遗寥寥,这个瀚海狼符是达呼尔部极其重要之物,可见你那位尊贵的父亲对她应是一往情深。”
孙灵雨默然半晌,目光散散的,这会儿却收了回来。
她把狼符藏在袖子里,对钟离判说:“此事你切勿对任何人提起。”
钟离判点点头。
“如今我在公主手下,身份还是单纯些的好,这狼符我自会留着,有朝一日或许能去开云城与他相认。”孙灵雨叹道,“到底在这世间我不是孤身一人了。”
钟离判笑着说:“你从来都不是啊。”
幽冥昏暗、万籁俱寂之中,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泽儿……”
“泽儿,为娘去了,你要记着三件事……”
火焰吞噬了绮丽的楼阁。
“第一,你是襄国侯之子,身上流淌着宗正氏的血脉。”
“第二,你要为宗正氏全族报仇……”
“第三……”
宗正泽猛地睁开眼睛。
他身处于一个狭窄的库房,面前的钟离判裹着白狐裘,捂着手炉,十分虚弱地窝在躺椅里,正在搅动一碗银鱼羹。
“你醒啦?”钟离判拨弄了一下烛灯,火光忽地在宗正泽的瞳仁里亮了一瞬,照出刹那的墨绿色。
钟离判已经将他身上绳子解开了。
宗正泽冷冷地看着他:“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要是真想杀我,早就动手了。”钟离判把银鱼羹塞给他,“快吃吧。”
宗正泽确是半日未进水米,匆匆就着碗沿喝了几口,抬头却发现钟离判正笑眯眯地盯着他。
宗正泽有一丝不自在:“……”
“我叫钟离判。”钟离判说,“你呢?”
“……泽。”宗正泽别过脸去。
“泽?”钟离判问,“你姓什么?”
宗正泽不答话了。
钟离判隐约了然,方才仿佛听谢逢生提到“前襄国”“宗正氏”之语,他记得自己年幼时曾有过一场叛乱,前虞国洛氏与前襄国宗正氏皇族宗室勾结太傅,意欲谋反。
彼时他的父兄奉命前去平定,所以记得分明。
宗正泽坐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深褐色的长发束在脑后,一双冷漠的瞳仁如翡玉,这些都是章洲栎人的特征。而他的五官却是华族模样,眉宇间自带着一种疏离的气质。
好难办啊……钟离判内心哀嚎,此刻不禁想念起孙灵雨来。若是人人都似她傻白甜就好了,世上棘手的事情应该会减少八成。
一刻钟前,谢逢生官大一级压死人,让钟离判去审问那个刺客少年。
钟离判一头雾水:“审什么?”
谢逢生:“有什么审什么。”
钟离判:“为什么让我去?”
谢逢生和颜悦色:“因为我不想去。”
谢逢生挟未来一月的伙食以令钟离判,手段极其卑鄙,影响极其恶劣,钟离判只好不情不愿地来到了库房。
可是月光泠泠,他看见那个刺客少年深陷梦魇,小声地喊着娘亲的时候,心中不免一动。
人间的悲伤到底还是相通的。
宗正泽睁开眼睛,那一点脆弱顷刻就消失不见了,烛光映在他双眸中,如同流动着两团暗火,隐藏着桀骜和孤独,凶戾和稚嫩。
这是一只离群的小兽,尚不锋利的爪子随时都准备撕扯敌人的咽喉。
钟离判清清嗓子:“是这样的,我来呢,主要是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关于谢逢生,也就是洛弈,应该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宗正泽乜他一眼。
钟离判:“……”
非常恐怖!他在心里呐喊。
“……算了。”钟离判软弱道,“你不要这么凶嘛,是谢逢生和你有仇,不是我。谢逢生还压榨我出卖免费劳动力,我也和谢逢生有仇,我们现在是同一阵营的了。我从精神上支持你去把他干掉,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你也可以回家了。”
宗正泽:“……”
“我没有家。”他低声道。
关于疏通失怙儿童的心理问题,钟离判刚刚才解决完孙灵雨的经典案例,俨然已是个中高手。
“你想和我说说吗?”钟离判试探着问。
大约他生得虚弱,命如纸薄,与人无害,太适合当一个聆听者。从谢逢生开始,在前往朝鹿城的辘辘车舆上,就对他说过关于虞襄之乱的只言片语,和自己散佚的身世。此后在朝鹿城的数年间,钟离判将会不断地耳闻或见证许多故事,直到改朝换代,尘埃落定,他悬腕提笔,把那些故事都写做书卷,在三陆七海间永远流传。
此时此刻,摇光三十年的冬天,宗正泽认真地望向钟离判的眼睛。
他们都无法预知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将要彼此相随很多年,固然也会有怄气和争吵,幸而这一眼是不曾后悔的。
宗正泽终于想起了钟离判那双潮湿而漆黑的、小鹿一般的眼睛,与六年前记忆里一个潮湿而漆黑的雨夜重合起来。
“钟离判。”宗正泽忽然说,“永乐郡的钟离氏。”
钟离判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宗正泽侧过脸去,半晌,终于开口。
“我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