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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尤岸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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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初始,月华山上却还有些开春时的冷意。
正是午后小憩的时段,山林松木阴郁低沉,云雾间惊起几只飞鸟。原来是两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正在山林中奔行。
二人颇有些武艺身段,皆是浅青色的衣衫,腰间结实勒着宽腰带。他们一个在高处飞跃,另一个则动作轻细拨开松针柏叶寻着什么人。
他们连唤了几声“尤岸先生”,可惜都没得到回应。
树上那位挠挠头:“听说尤先生经常在这边灵树上小憩,不应该找不到啊。”
树下那位年纪稍长一年,更稳重些,他攥紧的拳头垂落下来:“尤先生是门中规训的执事长者,又是南州五处猎妖司的顾问……不知先生若是知晓了昨日的事,会如何责罚……”
昨日…….
他思索片刻,面上神情更复杂低了些。
树梢上的少年蹲落在一处松枝上,抬头探视远处,转瞬间很是激动地指着远处老灵树上一抹靛蓝色身影:“清岩!我找见了!尤先生在哪呢!”
名为清岩的少年喝住他:“随宿,小声些!我看你是忘了我们为何来找尤先生!”
“自然记得,”名为随宿的少年跃下来,呜呜哝哝很不情愿地重复了一边二人所作所为:“不就是前日下山采买东西,不想卷入了就近猎妖司的诛妖行动中 ,直到今日才赶回来,完全错过了尤先生的课嘛。怕什么,咱们到底还是帮着伏了恶人的!”
“哦?你二人昨日教人转达的,不是说练剑时受了伤才缺席的么?”那声音透露股刚睡醒的疲惫与倦怠,语气却饶有几分兴趣地打断了随宿的话。
二人在那颗百年老灵树下站定,抬头看去,顿时僵住。
老灵树盘根错节枝叶繁茂,逸散着灵气,颇有生命力的呼吸一般,上面赫然坐着个蓝布衣之人。
他盘腿坐着打着哈欠,身旁是一只伸着懒腰的银白毛色灵兽。
尤岸伸展着腰身,抚着吃饱喝足的灵兽额头,“为何不说了?”
两个少年顿时回神,慌慌张张弯腰合手一拜:
“尤先生好。”
“尤先生好!”
之所以会如此慌张,盖因这位尤先生长相,在严肃发怒时也会给人一种温风和煦的错觉。
眼尾微垂,平常看着十足的忧柔,笑起来眉眼弯弯不见眼瞳,那破碎的忧郁倒是少了些,却也多了几分狡黠,像只老狐狸。
当然了,这话要是被眼前的正主听到,那罚起人来就不是老狐,而是山林中咆哮的虎豹了。
因此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就着行礼的动作不再敢再抬起头来。
尤岸背靠树干上,一条腿曲起,颇为随意地摊平自己,肩头靠在树干。
他有一下没一下顺着灵兽胸前的毛,微微一笑看向树下那已经抖若筛糠的两只,明知故问道:“如何如何?是怎么这么快就痊愈了?”
清岩不愧是弟子们中年长的大师兄,在月华门修习了一年多的小前辈。他低着头,认错态度那叫一个迅速诚恳,“请先生责罚。缺堂事一,教师妹欺瞒先生事二。”
虽然同为和氏一族,随宿就另一个样了。
他很不服气地叉腰嚷嚷起来:“先生您不知道,昨日猎妖司的捕手擒拿妖邪时有多精彩!要我说咱们也总不能就是在山上读书学史、背那些拗口难懂的古文载录,干巴巴重复练那几套剑术吧?依我说,不如亲眼去看一次——”他仰着头背着手,似乎颇有道理地辩解着。
尤岸抚毛的动作顿住,却是点了点头,颇为夸张地拉长尾音道:“嗯。说的有理。”
“既然如此,你就来写写观后感吧,就谈谈有什么收获,针砭下当今月华授课的弊病。明日在月华大殿上跟大家分享分享,如何?”
随宿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抬起头来就要推拒。
就见尤岸翻身坐上那只形似巨狼的灵兽背上。那灵兽脚踏云雾,眨眼间便稳稳落在了地面。
落于地面才看清这位尤先生其实过于清贫。浑身上下也就一身靛蓝的麻织布衣,一根黑色布条在颈后松松散散颇为随性地系起及腰的长发。
灵兽的金瞳睥了眼二人,便收起爪子,眨眼间竟化作巴掌大的白色绒团,伏在了尤岸肩上。
显然这场面和氏二兄弟已经见过无数次,因此并没有感到丝毫惧意。
“先生您别啊!”随宿上前一步,拽住了尤岸的衣角,“先生我错了还不成吗?”
“清岩。你来说,是不是他强拉你去的?”尤岸背着手,看向那年长些的少年。
这孩子是一群弟子中最早入月华的,一年间从未有过逾矩的举动,还常以一堆常人无法接受的戒律约束自己。按理说应他最清楚捉妖之事不可儿戏,这次竟也跟着随宿这小兔崽子一起胡闹。
“是弟子意气用事,不仅扰乱了此次猎妖司伏诛妖邪,还将…随宿置于险境之中,”他低下头,“弟子甘受责罚。”
小兔崽子也放低了声音:“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拉着清岩,也不会卷入那些事。请先生责罚。”
尤岸脸色变了变,最后只剩下无奈。
跟妖魔此等非人之物打交道,本就凶险难料。妖魔鬼怪虽也分好恶,毕竟恶多善少,其中凡食人害命的妖物都被归为“妖邪”。大周设猎妖司诛杀妖邪,保四方百姓安宁。
如今诛妖猎妖行动退避闲杂人等,保护措施虽可做到充分,但总是会出那么一两个人命意外的。
这次若不是此地猎妖司有人认出了他们这身月华浅绿的装束,传信过来告知尤岸,根本没人知道他俩不仅跑去妖邪活跃的区域,甚至还出手拿了两个贼人的行动。
尤岸摆手:“罢了。”
一来月华倒没有那些不通人性的清规戒律来约束弟子,更没有禁止弟子参与诛妖的说法,不如说恨不得出山的学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二来原因更简单,尤岸不想搬出些皮肉之痛来规戒这些小孩子。
他重重拍了二人肩头,还是作了下口头警告:“此次不罚你们,若有下次必会严正惩治。”
在随宿松了一口气之时,却听到尤岸骤然的转折:“不过。”
“妖邪一事这次姑且算了,南州镇守派人来信说你俩倒也帮上些忙。但是,旷课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按照堂中规矩,回去抄三遍《清心录》。”
清岩眉峰舒展:“是,先生。”
随宿眼眶湿润:“先生您还是打我一顿吧!那《清心录》根本不是人能抄的!!”
尤岸甩开被他扯住的衣角,拍了下他脑门,声音干脆。笑道:“随宿抄四遍。今明两日休沐,后日早课交我查验。”
“行啦,早些回去吧,昨晚被带去猎妖司中关到今日,都没睡好觉吧?”尤岸自往前走,抚着趴在肩头已经睡熟了的毛绒灵兽。
身后清岩:“先生慢走。”
以及被清岩拽住的随宿那撕心裂肺,恨不得要扑到尤岸身上的哭喊:“先生——!!我可以担水劈柴、浇花除草!可以不抄书嘛——!!”
“这次没得商量。”
尤岸回眸去,淡淡语气却让十三四岁的少年碎作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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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门依山而建,处处都是上百年的古老建筑与楼阁,青砖飞檐中漫步倒有几分拂去尘世繁杂的闲适。
尤岸行至山林尽头,踏上一条幽静小路,一路延伸进一处僻静竹林中。
边走着,尤岸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来。他捏出两颗拇指肚大小的果子,分别放进肩头灵兽和自己的嘴中,忍着吐出去的想法艰难下肚:“熟透了也很难吃。”
灵兽点点头,也很是同意这评价。
“哎。突然想念老家的牛肉干、果冻、辣条和快乐水了,”尤岸揉了下灵兽的脑袋,“我都快忘了那些垃圾食品是什么味儿了。”
毕竟吃了一百多年的素斋饭,挖了三百多年的野菜,后来又吃了将近四百年的这灵树上结的“固灵餐”,吃得尤岸感觉自己快跟大自然融为一体了。
灵兽试图理解尤岸突然蹦出来的几个陌生词,未果。
因为,尤岸是穿来的,而且已经穿来了八百年,久到上辈子的事儿像一个短暂的幻梦,熬到资质老到就算他当街说出这些出戏的现代词汇,发疯说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只会有人称赞他老人家通晓古今、行事风格迥异。
尤岸望向山林间,山野间峰回路转,云雾奔行,颇有种数百年转瞬即逝的怅然。
这不禁让他回忆起过往来。尤岸的开局十分经典,胎穿,父母早亡。
说来遗憾,命里无缘,他的父本是正统皇室,天下共主。可惜他没选好投胎时间,只当了三天的太子王城便被攻破,一朝落为小乞丐,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后来被听月仙人捡回山抚养长大,成为该派系的开门大弟子。
当年少年锐气,定妖兽暴乱一战成名,伏灵兽,成为当世最年少的“剑尊”;可惜后来天下再次大乱,又有二师弟不得不入魔决裂、三师妹被暴君杀害的噩耗。
仙门被屠戮,灵息被肆无忌惮汲取,修真界动乱频仍。听月仙人羽化离世,尤岸忍无可忍扛起了推翻暴政王朝的大旗。
据说那一战,少年“剑尊”就此陨落,又有说尤岸是被那暴君废去了一身修为。而尤岸只是在推翻暴政王朝后,轻笑一声,归隐山林,专心于著书立说。
本打算再也不出世,在大周一统后,尤岸还是答应了到大周所立的月华门担任讲书先生与戒律人,兼南州五处猎妖司的顾问。
原因很简单。
著书多年,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尤岸抚额。
似是心有灵犀,尤岸突然感到好像有熟人来访。
他脚步轻快,步履带风,很快竹林隐约尽头,就到了他现居的竹屋。
竹屋外围着围栏,有片长势茂盛可人的绿植花圃,花草各异颇有灵性,被整理照料得很不错。
一阵山风拂过,卷起几片青竹叶,落在院落中一挺拔背影的肩头——掌管南州境内猎妖司的镇守大人。
尤岸与这人算是花友,常常交流互赠些奇花异草来把玩,是尤岸少有的那么一个知心人。所以这人直入门庭没有无礼之处。
尤岸快走几步进了院子,冲着站在花草旁的人道:“原来是陈大人到访,有失远迎啊。”
那位陈大人闻声,即转过身来。
这是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着一身墨绿的锦绣常服,腰间系着玉带,佩着一对一大一小的剑与刀。
他捻着下巴上一搓山羊胡,以往皆是运筹帷幄镇定自若,今日却满脸慌乱,上来一把拉住了尤岸的右小臂很是可怜:“尤先生您总算回了。”
说着觉有些不妥,遂又放开了手,抱拳一礼:“还请尤先生救小女一命。”
尤岸知是出了什么事,拉着人进了竹屋,在塌上坐下,倒上一杯凉茶递过去,“是怎么一回事?镇守大人还请详细说说。”
“方才多有得罪老先生,”镇守大人拜谢了凉茶,便开门见山:“昨日月华山下的猎妖司奉命诛妖,还仰仗月华的两位少年英才活捉了两个助妖为恶的贼人,连夜审问才发现他们还有一只妖邪同党,扬言要寻我复仇。”
“我昨夜只当恶人冲我等来的……哪知、哪知今早发现那妖邪竟是将小女掳了去…府中所设有斩妖伏魔阵,可惜堪堪只削去了它一块毛皮。”
陈大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绘着封印符文的帕子,展开来便是一片怪异的兽皮,皮脂翻卷。想来这妖物被那专门针对妖邪的凶阵击中时定是受了极大的痛楚,此刻泛着浓郁的血气与妖气。
只是,说是兽皮却没有什么毛发,细细看来倒更像一块风干的人的皮肤。
这物件放在帕中,被推到了尤岸面前:“您看,这究竟是何种妖邪?我虚有几年祛除妖祟的经历,却认不得这究竟出自何处。”
在大周活过几百岁者不少、熟知妖邪之事的却并不多。尤岸师从的听月仙人便较为特殊。
这位老仙师精研妖魔鬼怪之事,著有《御诡册》一十二卷。尤岸为了调查更正修改,几乎跑遍了大周,最远甚至去了西域大食。如此有关妖魔鬼怪的百科全书,多为人知晓。而修书的尤岸却鲜有人知,只有几处猎妖司司首明白其中之要,常请尤岸作个参谋顾问。
尤岸安抚着肩头有些躁动的灵兽,左思右观,嗅了嗅捏一捏才下了定论:“这妖邪常居地下,有些草木味道,本身应是无害,却附着着些人的血腥气。”
正当尤岸钻研时,一个猎妖司官服打扮的捕手自竹林外闪身而出,入门而拜便道:“镇守大人,还有尤先生,我等循着妖物痕迹,寻到它藏匿之地!可那妖物实在狡猾无比,竟是已越过了大周边境,径直入了魔域深处!”
镇守大人腾得一下站起来,强作镇定:“妖邪当真可恶!可恶!这魔域已经是成了逃犯与孽物的老巢了!!”
魔域……
一张妖冶的脸浮现在尤岸眼前,令他神色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不悦。
尤岸眉头皱紧,随即提醒:“据我看,这妖邪不是逃去魔域,而是回了魔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