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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   ——致阿尔茨海默症患者

      1.
      事情的起因,在有一天,我忽然听见父亲脑袋里的声音。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问:“我是谁?我在哪儿?”

      2.
      那时父亲已经退休几年,但作为一个兢兢业业多年的大学物理学老教授,他仍然坚持每天阅读、锻炼、健康作息,是一个健硕的小老头。

      那天过了饭点,父亲还在书房。一般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先把饭吃了,再给他留一份,因为不知道他是否正在钻研什么东西,不好打断。

      可又过了两个小时,父亲还是怎么叫都不出来,母亲便叫我去看看。

      我想他一定是看最新的学术期刊着了迷,连句应声都没有。

      这种事情偶尔会有,每当父亲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便连外界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废寝忘食。他是个十分认真、热衷钻研的人,说得不好听就是喜欢钻牛角尖,非要弄懂,弄明白。
      好在他只在学术上如此,生活中性格随和,很少和母亲吵架,我们的家庭氛围也十分和睦。

      书房门静静地矗在我面前,我的手抬起来,不确定要不要敲下去,万一他正思考到关键处,我这一下不就打断了吗?

      3.

      但人非铁石,总得吃饭的。

      我还是敲了敲门,走进书房。

      越过挡住视线的书架,脚步声沉沉落在木质地板上。

      随着视线开阔,令我吃惊的是,父亲竟伏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桌面上是凌乱的纸张,写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物理公式,纸张上划过一条长长的黑线,黑线的尽头是一只脱手的墨笔。

      我忙快步走过去,试着拍了拍父亲的背,再轻轻晃了晃他的肩。

      没反应。

      母亲在我的通知下急匆匆赶来,她慌了神,眼泪一个劲往下掉。我把父亲背了起来,准备送他去医院。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是一个非常稚嫩的声音,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三岁小儿:“……我是谁?我在哪儿?”

      “谁在说话?!”我像炸了毛的猫,厉声道。

      无怪我大惊小怪,这声音是从父亲的身体里传出来的!

      “什么?”母亲被我吓了一跳,“阿迁,你在说什么啊?”

      阿迁是我的小名。

      “你没有听见吗?”我不可置信,“从父亲身体里传出来的……小孩子的声音。”

      母亲一下子变了脸色:“阿迁,你不要压力太大了,不要太着急。”

      到了医院,我们先把父亲送去急救,母亲顺手还给我挂了个精神科。

      我:“……”

      4.

      显然,我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

      在被精神科医师赶出来说不要耽误时间后,我得到了父亲醒来的消息,忙赶了过去。

      医生叉着手坐在对面,面色发沉地看着我们。

      我和母亲心里都直打鼓,生怕他开口就是一句癌症晚期。

      片刻,医生终于开口了,内容却出乎我们的意料:“病人的大脑里,有一只虫子。”

      “啊?”我顿时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说病人头痛难忍,检查发现大脑里竟有条虫子,最后是通过开颅手术用烙铁把虫子弄死的。

      母亲眼泪汪汪:“医生,他还能治吗?”

      医生沉默。

      看着母亲的眼神从希望到绝望,医生似乎有些于心不忍,还是开口:“只有唯一一种方法,可以通过手术把脑虫取出来,但这种技术现在还不成熟。”

      在与医生的交谈中,我得知“脑虫”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的虫子,而是一种全新的物种,与高维宇宙、量子力学等概念有关。
      医生:“正是因为它的治疗需要多学科交叉研究,所以进展困难。”

      他说:“脑虫存在于病人的大脑中,不痛不痒。然而它会吞噬病人的记忆、时空概念、情绪、情感,外在表现是……会让您的父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
      “脑虫并不是虫子,而是高维时空中不同时间的场景,投射在我们宇宙的形态,看起来会像一条虫子。”

      “医生,那这种技术什么时候能成熟?”我怀着最后的希望问。

      医生思考了一会,道:“按现在的进度看来……六七年吧。病人应该能治,他的寿命保守估计还有十多年。”

      我松了口气,母亲几乎当场要给医生跪下来。

      5.

      吃了这颗定心丸后,我们来到病房。

      父亲已经醒了,见我们来,笑着挥了挥手。身体检查没什么大问题,毕竟他是个每天锻炼的小老头呢。

      父亲还是像以前那样,温和地安抚着妻子,嘴角永远挂着和煦的笑容。

      我俯下身,轻轻拥住了他。

      父亲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与此同时,那个稚嫩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是谁?”

      它幼小清脆的声音有点恐慌:“我不认识你,别靠近我!妈妈告诉我,不能靠近陌生人!”

      我的身体一僵。

      6.

      我又来到了医生办公室。

      我把情况和他讲了讲,医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你应该是听到了脑虫的声音。”

      “你是第一个能直接听到脑虫声音的,”医生颇感兴趣,“一般都要通过机器解码。”

      “脑虫!”我顿时有点愤怒,又有点无措,“要把我父亲害死的家伙,为什么是个小孩?”

      “它会长大的。”医生别有深意道。

      于是我们回家了,果然像医生说的那样,父亲没有任何症状,一切回到了以前。

      我却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7.

      “呜呜呜……”脑虫在父亲的脑子里呜呜地哭起来,“我想回家,我想妈妈……”

      “你妈妈是谁?”我忍不住问。

      “你在说什么?”父亲不解,我没有回复他。

      “啊,你听得见我说话?”脑虫的声音兴奋起来,“我妈妈是……!她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物理学家!”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我想去给她过生日!”

      是祖母的名字。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惊讶,但却没有太出乎意料的感觉。我说:“爸,我们明天去给祖母扫墓吧。”

      “啊,”父亲愣了愣,“对,明天是她的生日。”

      说完他又沉默一会,喃喃道:“我怎么会有些不记得呢……”

      不过,他看起来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

      次日,我们去了墓园。

      看到墓碑上的照片,脑虫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果然“哇”地大哭起来。果然,突然告诉一个孩子母亲去世的事实,还是太残忍了点。

      但我却并不后悔。

      我讨厌脑虫。

      谁会喜欢一个寄居在自己父亲脑中,不断吞噬他的记忆情感,甚至要置他于死地的虫子?

      8.

      医生说得没错,脑虫果然一天天长大了。

      它的声音不复一开始的稚嫩,大约像七八岁的孩子了。忽然有一天,父亲正坐在书房写些什么,我听到了他脑子里脑虫惊喜的声音:“我能看懂了!”

      我走过去一看,又是一些深奥的物理公式。

      虽然祖上两代专攻物理,物理却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我擅长写作,目前在做自由职业,收入不算低,对理科一窍不通。

      脑虫:“这些公式,这些知识……好有趣!”

      ……物理大能的脑虫也这么反人类吗。我无言。

      脑虫:“但还有很多我看不懂呢……不过我以后应该会懂的。”

      与此同时,父亲的身体轻轻摇晃一下,他扶助自己的脑袋,眼神有些茫然。

      他的笔停在纸张上空,迟迟落不下去。

      “这里,这里,要用什么公式来着……”

      “要怎么证明……我怎么有点记不起来……”

      脑虫的声音响起:“用xx公式啊!哎呀,让我来证明吧,急死我了!”

      你有什么好急的!我气愤地想着,却又无能为力。

      脑虫就这样吞噬了父亲的记忆,让他物理大能荣光不再。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父亲挫败地把笔放下,望着纸张发呆。我几乎从没再父亲身上看到过畏惧这种情绪,可现在,我竟深切体会到他的恐慌。

      眼前父亲的背影,忽地变得陌生起来。

      9.

      脑虫现在已经是青少年的声音了。

      每当我看向父亲曾经睿智无比的大脑,都仿佛能透过它看见里面长长的脑虫,越来越长。

      它以父亲的记忆为营养,长大了。

      脑虫:“上大学了……T大啊,可我想出国来着,但母亲不愿意,我和她吵了很久的架。”

      “但我现在知道母亲去世了……也没像当年那么恨她了。”

      原来父亲也曾在年轻气盛时恨过他的母亲。

      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另一面,一个我从未看见过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现实里,父亲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他忘记了很多知识,大部分是基础知识,他试着重新学习,却很艰难。仿佛这些知识一旦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忘了和母亲在高中的初遇,忘了自己曾学过钢琴,再也无法和母亲合奏四手联弹。

      与之相反,脑虫却学会了很多。

      很多时候,它在父亲的脑海里提示父亲要用什么定理。父亲听不见,我便代脑虫指出那个公式。

      有时父亲会恍然大悟,有时却完全没了印象。

      脑虫对母亲产生了感情,连带着看我也顺眼起来。母亲弹琴时,它会在父亲的脑海中哼着调调,用与我印象中父亲年轻时越来越像的声音。

      那是一首老歌,离现在的我们,有着几十年的距离。

      轻柔、缓慢、悠长,仿佛在用音乐诉说着很久以前的故事。

      10.

      父亲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大学教授。

      他不再看学术期刊,不再努力做那些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不再对来访的学生露出温和熟悉的微笑。

      我和母亲带着他,再次去了医院。

      说起来从第一次来到现在,也已经过了六年了。医生当年说的六七年,不知还做不做数。

      医生接待了我们。

      我们絮絮叨叨讲完父亲的症状,医生却叹了口气:“我当时讲的手术治疗方案,可能要无限延迟了。”

      “为什么?!”我拍桌而起。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到这最后关头,却告诉我行不通?

      医生:“冷静冷静。是这样的,那个研究原本在稳定推进,都已经有了显著成果,在六七年内是能出成绩的。
      “但是负责物理方面的那位教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无法再负责这方面的研究,又一时找不到代替的人。说起来,教授好像和您父亲同名……”

      “哎,”医生叹了口气,“他就是研究这个病的,最后却得了这种病。

      “他在彻底无法继续之前,还将研究进度推进了一些,看得出来已经尽力了,但终究是没能成功。以后会不会有人接手取得成功……只能期待奇迹了。”

      我意识到了什么。

      我:“你说的教授……大概就是我爸。”

      所以这场研究,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飞蛾扑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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