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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落槐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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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如何?这次该送我西域宝驹了吧?”
崔怀照骤然睁开眼,眼前却一片漆黑,擦去眼角湿润,回神时捕捉到屋外的两三声虫鸣。
时间不再一步一个脚印,它胡乱踏印在崔怀照的脑海里,良久他才从恍惚中醒悟,这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春末。
今日休沐,崔怀照依旧不准备出门,难得清净的日子他就坐在书房里临贴。
从窗跃入的日光印在桌案上,又慢慢被拉长,仆役洒扫的声音夹在婉转的鸟鸣里,临贴至末尾时庭院中响起剪子声,应是仆役在修建庭中草木。
崔怀照搁笔走出去,循声走过去,叫仆役不必再剪。
于是福圣公主到访时就看见崔怀照独自在庭院中照料花木,素净的袍子上挂着些细碎草叶。
“崔相竟有如此闲情,还以为在案牍劳神。”福圣公主微微一笑。
崔怀照瞥她一眼不说话,现下朝堂局势正紧张,福圣公主偏偏又站在灵琅那边,她们的野心不言而喻。
他也清楚,若是圣人再端正一点点,若曾经出使西域带回胜利的不是灵琅,如今也不会有此局面。
“偶兴而已,福圣公主若无闲事便请回吧,崔某今日只愿偷些浮生之闲。”
虽然说的是“浮生闲情”,但眉目却肃然得令人害怕,若是从前,福圣公主也就退走了,可是今日不同。
“带了些旧物请崔相辨认,或与陆相有关,如此您也要请我离开?”
今日要提些往事,福圣公主看崔怀照的眉眼也分外亲切,仿佛几十年前他还是最疼爱崔玉的那个人,而自己也对他惊鸿一瞥心绪纷乱过。
崔怀照沉吟,知道这绝对是福圣公主的手段,可关于恩师陆春庭的事他不能就这样让它溜走。
恩师有大功于朝,名声却并不好听,他是最愤愤不平的那个。
“请。”崔怀照伸出手。
福圣公主看到他的手不再年轻了,有了皱纹,从前勒马回首的英俊少年莫名走失。
走到屋内,福圣公主将跟在身边的人屏退,拿出了一只金镯与一块玉佩。
崔怀照不知她何意,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动作很小,但福圣公主却了然,她指了指金镯内侧的篆体,又把镯子推到他面前。
“这是陆相送予女儿的金镯,玉佩则是柳夫人送孩子的。”
崔怀照的眼睛不如从前,拿着东西站起来,来到阳光底下,凝神于金镯上,又拿远了几分,眯起眼睛将痕迹辨认。
“不错,是我恩师字迹,玉佩上的花纹也是我师娘刻之,阿乐的东西怎会在公主那?”
自己当年调任于外,虽未见过阿乐模样但也是知其小字的,回到京师还未见恩师便知其因朝堂纷争暂任他州,谁知此时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璧奴没有与崔相说过阿乐的大名么?”福圣公主忽然想笑,原来天涯海角的追寻到头来不过是薄纸一张。
崔怀照听到璧奴两个字一愣。
璧奴是崔玉的诨名,是自己给她的取的,此璧为和氏璧的璧,意在宝贵。
“没有。”崔怀照如是说,心底却隐约有了答案。
他忽然生出几分慌张,伸出手对福圣公主说:“公主请回吧。”
福圣公主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两眼通红地抓住了崔怀照的衣袖,她努力压抑咆哮的冲动:“陆笙就是阿乐,阿乐就是陆笙,阿兄,你知道阿乐是怎么死的吗?李同铮叫她入宫她不肯,所以吃下了你的毒药!!和璧奴一样,她们都不肯去宫里!!阿兄,是你害死了璧奴,又害死了阿乐!!”
“公主,如此有失体统,我吩咐奴仆准备车马送您回府。”
福圣公主有些不可置信,泪眼模糊之间还是他那张肃然的面孔,铁面一般毫无人间情感。
她擦干眼泪,眼中的情感不再汹涌,反而生起几分嘲讽。
“崔相,就此别过。”
福圣公主走后好一段时间崔怀照都在发呆。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眼中也一片空白,回神时又是深夜,黑夜似水无孔不入,微微的冷意借着夜色攀爬,崔怀照拼命闭眼。
“阿兄,你看,这是允送我的宝驹与金鞭,璧奴要与允成婚做夫妻。”
那时崔怀照牵着马,崔玉跨坐在墙上,一只脚随意垂下,等着他路过就把摘的一衣绿叶抖落下来。还没问候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定了她的终身大事。
“璧奴,你可知他是……”崔怀照不准备同意,他要揭露李允东宫太子的身份。要告诉璧奴他根本不是什么将军的私生子,他陪着李允说谎话只是因为李允是太子是朋友,仅此而已!
“他是将军的私生子嘛,阿兄说过的,嫁给私生子也总比嫁给这座城的官好,还好璧奴平时顽劣,不然就要被崔家推将出去,嘿嘿,阿兄,你可要好好做崔家的希望,帮我扛一扛这件事。”
“什么事?”崔怀照惊恐。
崔玉从墙上轻轻跳下,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他这个阿兄。
“阿兄,我有了身孕,我怕。”
崔怀照两只手慌忙脱开缰绳与马鞭,在崔玉背上轻抚,她这样害怕又叫他怎么忍心生气。
“阿兄,我明明叫他煮了避子汤的,对不起……阿兄……对不起……我害怕。”
“璧奴不怕,阿兄会保护你的,你只管好好养着,阿兄定不会叫人辜负你,不要怕。”
崔玉推开他,满是眼泪又努力笑一笑说:“好,我最信阿兄。”
崔怀照又抱住璧奴,这回他哭了,怎么当得起,怎么当得起!
……
“崔相,该起了。”梦外的声音呼唤他。
崔怀照不语,外面的仆役也不敢硬闯,只得继续呼唤,良久以后从门里递出一封信。
“交给圣人,今日告病。”
“是。”
仆役领命,又为他安排了大夫,崔怀照没说什么。
告病日子不久,崔怀照忽然向圣人请求,他想看一看崔息,怎么说也是自己妹妹的儿子。
李同铮当他不知道那件事,又看在他有功于朝的份上安排他们相见。
见到崔息时崔怀照觉得痛苦返潮,崔息僧人模样,但又未受戒,在方外与红尘之间徘徊游走。
崔怀照说:“节哀。”
“这两个轮不到崔相说,您这样绝情绝义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节哀!”
“君子……君子不当如此,不当情过于满以至自伤自怜。”
崔息施以一礼冷笑:“崔相八风不动,天下没有叫您哀愁的事,叫您不适了。”
崔怀照忽然发现他长大了,也是真的怨恨自己。
这种怨恨叫他对自己产生怀疑,当初是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年是自己和璧奴主动疏远的吗?还是自己告诉她心意以后她主动疏远了自己,崔怀照居然记不清了。自己扛起崔氏家族真的为为她遮风避雨吗?为什么云尘是真的怨恨,如此怨恨自己呢?
他背过身,无法开口。
可昨天他才梦到,梦到璧奴。那时候槐花遍地,崔玉与他骑马灞桥观柳,听遍寺庙道观檐下的细雨,而自己又怎么会没有哀愁?
离开前崔息忽然叫住他,他问:“叔父,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觉得这人生实在太长,太长……”
出门后,崔怀照见到这座城遍地的槐树。
每一棵都生机勃勃,好像那年的崔玉。她不关心这座城的勾心斗角,她像一棵树,风与光,水与月才是她真正关心的事。
崔怀照念及此猛然捂住心口,面色发白,仆役来问,他只说:“有些灰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