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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叫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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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刻钟的工夫,醒酒汤送至门口。
放在床头柜上稍作冷却后,梁觉舀起一勺,送到许非遥嘴边。
姜汤刚一触碰到许非遥的舌尖,他的鼻翼便微微一颤,瞬间露出嫌弃的表情。
“苦。”
梁觉再次将勺子送到他嘴边,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听话,喝下去你会舒服些。”
许非遥赌气似的将头扭向一边。
清醒的时候,许非遥是从不挑食的。可一旦喝醉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会儿嫌这个苦,一会儿嫌那个没味。只要有一点点不合他的口味,他就小嘴一撅,怎么哄逗不肯吃,活脱就是个爱撒娇的小孩子。
以前梁觉为了哄他喝醒酒汤,总会往里面放点红糖,只是这里的阿姨并不了解他的习惯,就按原配方做了。
梁觉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去加糖。”
谁知话音一落,许非遥便像只树袋熊一样抱住他,不肯撒手。
梁觉哭笑不得:“你是要我这么抱着你,下去找阿姨给你放糖?”
“不要喝,”许非遥低着脑袋,“要洗澡。”
许非遥一向是很爱干净的,从前上学时打工值夜班,即使忙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仍会在回家第一时间将衣服洗干净,再冲个澡,否则绝不会上床睡觉。
以许非遥现在这不省人事的状态,不管对他做什么,估计他都没法反抗。
可是被酒精冲昏头脑的人不是梁觉,他不能乘人之危。
“真的要我给你洗?”
许非遥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膛蹭了一下。
梁觉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低声呢喃:“你会后悔的。”
“……”
就在这时,许非遥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红红的,看向梁觉的眼神里竟带着几分愤懑。紧接着,从床上抄起一个枕头,朝他不轻不重地砸了过去。
然后,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在床头,抗拒地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无奈之下,梁觉只好将他抱起来。
一开始许非遥脑子还迷迷糊糊的,生闷气似的不停挣扎,过了一阵似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梁觉现在做的事正是他想要的,终于很乖地躺在他怀里,任由他将自己放进浴缸。
在一旁呆立了许久后,梁觉郑重其事地开了口:“我可能需要脱掉你的衣服。”
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你不愿意了,随时告诉我,我停下。”
令他心情无比复杂的是,许非遥全程竟没有一丝的不愿意,就这样睁着一双小鹿般乖巧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
梁觉忍不住想,如果今天带他上来的是张明志,或者其他什么人,他也会像现在这样,毫无抵抗地任由别人把自己扒得一干二净吗?
这念头就像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口。
浴缸里注满水后,梁觉拿着毛巾,为他擦拭身体。
太瘦了。
梁觉的呼吸都窒滞起来。
是过得不好吗?
自己当初明明已经放手,给他自由了,为什么还是过得不好?
为什么还是不好好照顾自己?
许非遥双眼紧闭,偶尔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抗拒,他便继续下去。
直到触碰到腰腹部那道凹凸不平的伤痕,他的手猛地僵住了。
上次见到这道伤疤,已经是七年前的事。那时候许非遥还在学校和人讨论课题,他急匆匆从斯坦福暑校赶回来,不顾旁人的目光,将他拉进图书馆洗手间,强势地掀起他的上衣。
看见伤痕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一抬头,恰好迎上许非遥若无其事的笑和闪烁逃避的目光。
那一刻他下定决心,他不会再自欺欺人。
当夜他就答应了美方学校的offer,打包好所有物品回了美国,并做好再也不回来的打算。
那时他没有机会去问,甚至不敢去想,为何明明可以选择微创手术,却最终选择开腹留下了如此明显的一道疤痕。
做手术的时候痛吗?
害怕吗?
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后悔过?
梁觉小心翼翼地抚过伤痕,心中思绪纷乱,手指不经意间多摩挲了几下,谁知就在这时,许非遥的身体微微一动,缓缓地睁开了眼。
昏暗柔和的灯光下,二人目光交汇。
梁觉怔了怔,见许非遥的表情有些错愕,便问:“弄疼你了?”
下一刻,许非遥突然捧住梁觉的脸,双手抑制不住颤抖,激动地唤了一声:“叫叫。”
听见这两个字时,梁觉的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许非遥会这样叫他,他曾经纠正过很多次“是梁jue不是梁jiao”,许非遥却变本加厉,索性直接唤他“叫叫”。
许非遥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游移,手指抚过他的眉梢、鼻梁、下颚,仿佛在认真地感受他皮肤的每一丝纹理,“是你吗?”
“……”
梁觉哑口无言,呆立当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机械地点头。
“你回来啦?”
浴室里温度渐升,雾气缭绕,从浴缸里升腾而上,形成一道看得见摸不着的幕帘,阻隔在二人之间。
许非遥的目光透过朦胧的雾气,落在他的身上,迷离得像是一场幻梦。
梁觉意识到,许非遥此时大概是进入了醉酒的第二阶段,处于梦境和现实的叠加态,仿佛一场清醒梦。
根据他的经验,到了第二天,他就会忘记昨夜发生的一切。
于是他抛开顾虑,大胆地答了一句:“嗯,回来了。”
许非遥笑了,那笑意直达眉梢,柔软到让人的心都要为之融化。
自从他们重逢,他从来没见过许非遥笑得像现在这么开心过,眼睛里那种沉甸甸的温度,让他无法面对。
他移开了目光:“闭眼,当心眼睛里进泡沫。”
“你过得好不好啊?”许非遥突然问。
梁觉抬头,只见正许非遥满含关怀地望着他,温柔地抚摸他的眉毛。
他垂下目光,往手心里挤了些洗发香波,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许非遥松了口气,仍然看着他,“我总是担心你。”
梁觉将香波涂抹在许非遥的发丝上,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他的指腹在他头皮上按摩,轻声问:“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被人欺负啊,你那么优秀,万一被小人嫉妒怎么办?而且你脾气还差,动不动就跟人生气,我真怕你气出什么病来,”许非遥越说越起劲,“对了,你还挑食,国外哪些东西你怎么吃得惯啊?”
“哪有这么夸张,”梁觉眼里浮上一丝浅淡的笑意,“又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你长大了,”许非遥笑容未减,伸出手托起梁觉的脸颊,语气中带着几分怅然,“你和雁儿,你们都长大了。”
梁觉的目光一黯。
曾经他无比讨厌和许书雁的名字并列出现,就好像在许非遥的心里,许书雁是他的妹妹,而自己则是他的弟弟,这便是他在许非遥心中的位置。
可是要是有什么东西,他给了许书雁而没有给自己,他更会愤愤不平。
他讨厌任何人分走许非遥的目光,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亲生妹妹。
“我就知道你会过得很好,我在新闻上看到,那么多人崇拜你,所有人都认识你,我好高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你是个小天才,将来一定会做出很了不起的事。”
许非遥的眼睛里满怀欣慰,仿佛是在看他最引以为傲的得意门生。
换作是以前,梁觉会很讨厌他这么做。
每当听见许非遥用“以前带过的学生”来指代自己,他都会气得胸口闷痛,可他不又不能对许非遥发火,只能暗自恨不得割掉所有曾听过那些话的耳朵。
在那鸡飞狗跳的两年里,他心中充满了对所有人的憎恨,以至于得罪完了许非遥身边的朋友,一度让他无法正常参加社交活动,不得不四处赔罪、平息风波。
许非遥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时,他也只是昂着头,绝不服软。
许非遥不会对他说过重话,最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只是揉着太阳穴,无可奈何地叹气:“不是都答应你了,你又是在跟生什么气?”
梁觉却还是乐此不疲,一次又一次上演着无理取闹的戏码,直到所有人都知道许非遥身边有个难以摆脱、纠缠不休的狗皮膏药学生。
就好像如果他不这样做,许非遥就会忘记自己在那么多重不咸不淡的身份之外,还是他的恋人。
如果他不这样做,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忘记。
经历了这么多年,他才总算是摆清了自己的位置。
“我是你的学生,”梁觉低着头,用很闷的声音说,“不会给你丢脸。”
许非遥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指腹摩挲着他的颧骨,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双眸:“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
梁觉手上动作戛然而止,喉结滚动了几次,重新抬起了头。
他屈膝蹲下,身形比许非遥稍低,需要抬首才能和他对视,仿佛回到了他刚成年的时候,那时他还不及许非遥高,在出租屋的墙面上刻下身高,心中暗暗计算着能够超过他的那一天。
他曾出席过无数盛大的典礼,接受过数不清的赞美,登上过最著名的周刊封面,但这一切都不及许非遥的一句话来得有分量,仿佛为他过去七年的岁月镀上了一层金辉,让他知道,他没有白活,他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成为许非遥的骄傲,这就是自从他成年开始,他给自己的人生赋予的意义。
明明许非遥才是喝醉的那个,可是梁觉却感觉自己在逐渐失去掌控权,他闭上眼睛,就像以前许非遥闹着要摸他头发那样,顺从地将脸凑过去。
洗完澡后,他将许非遥从浴缸里抱了出来,走向床边的途中,感觉许非遥的手指滑过他的发梢,扯了一下他后脑勺扎起的马尾。
“小揪揪,嘿嘿。”许非遥笑出声来,将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目光始终未离开他的眼睛,嘴角挂着一抹柔和的笑。
“睡吧。”
梁觉将他放在床上,为他调整身后枕头的位置,正准备起身时,许非遥突然拽住他的衣领,二人距离骤然拉近,就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
“怎么了?”梁觉眉头微皱,疑惑道。
许非遥目光迷离,仔细地审视着梁觉的脸,仿佛要在告别之际,将这张脸深深印在心底。
“谢谢你来我的梦里,”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来自一个很遥远的梦境,“下次见。”
不久,许非遥睡着了,嘴角始终洋溢着餍足的笑意,像是刚做过一个很香甜的美梦。
窗外夜色如墨,人群的喧哗逐渐散去。
梁觉静静坐在床头,沉思良久,拨通了一个电话。
尽管已是深夜,对方仍在第一时间接通,恭敬中透露出紧张:“梁先生,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梁觉看着床上那人安然的睡颜,目光又转向手边刚翻找出来的三板止痛药。
他的面色愈发凝重,对着话筒沉声道:“我需要你给我查一个人的医疗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