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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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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娜打算今晚行动。
按习惯 ,保罗在月末这一周的晚上,都会独自回家。他手里缺钱不会再充阔请朋友们回家里来喝酒,因为月底即使让她去赊帐。店主们都不会答应了。
保罗喝醉了,家里就只有他和自己。费娜想。
当然,即使保罗晚上不请朋友来家里,费娜在白天也要去街角面包店赊帐买面包 ,路上,她看到了报纸摊上的一本杂志。
杂志封面上的照片,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封面上方还印着黑色的字:“讣告”。
可怜的女人,她的脸看着很年轻。怎么就死了?
但同情也仅止于此。费娜还想快点去赊半蓝子面包,否则回家之后没准备好晚饭,她又会被保罗揍一顿。
保罗是她的丈夫,虽然她才十六岁,但已经有了二十六岁的丈夫。
“嘿,费娜,不要在外面说你丈夫的坏话,你明明没有挨打。”面包店主老板桑格笑着,空气里泛着发酵面包的粘粘的酸气,他接过了她的钱,“他还在养你不是吗?”
“我有一点嫁妆。被他赌光了。”以前费娜会这样说,但现在她懒得说了。
桑格的老婆在一边站着,在笑,费娜早看到她左眼有一个发青的黑眼圈。昨天还没有。桑格和这条街的大多数男人一样,打老婆会打得脸青鼻肿。
而保罗,他会打她的肚子,打她的乳、房,打她的胸口。踩她的大腿。娜已经学乖了,这半年来没挨打,只是被踹几脚肚子,这都不算挨打。
尤其是在她和街坊诉苦后,他更有技巧了。因为他要面子。他自认为是这条街上的大人物。虽然在费娜看来,他只是一个小混混。
如果父母还在世,一定不会让她嫁给这个小混混的。费娜想。
她匆匆走着,提着灰蓝棉裙子走过脏水坑,在回来的路上,她又停住了。
“保罗去市里工作了吗?”不时有人在和她招呼。
她扯扯嘴角。
芝加哥邮局的标制灰色映入眼中。这里是芝加哥市的远郊小镇,天际线的云层里似乎能看到摩天大楼的身影。市中心和郊区贫穷小镇完全不一样。但那里离她太远了。
她停在邮局门口拐角的书报摊前,双眼凝视着那本杂志。
一本粗制泛造的盗版文学杂志。她看着杂志封面上,讣告里死了的女人。
在她的照片下,写着一句很奇怪的话:【女人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不知为何,因为这句话她的心猛地一缩,莫名其妙地就走近伸手过去,想拿起这本书。
但她的手上有点面包屑,她缩回了手。
她只觉是这句话,有点像是保罗吹牛说起的那些芝加哥市区的黑/帮枪战一样。它像是一枪子弹击中了她的心脏。
她想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
是的,就为了这个原因,她才稀里糊涂和保罗结婚。
她才傻瓜一样,把自己一点点钱全交给保罗,买些二手家具和护墙板,把家装饰得像一个家。
直到结婚后两个月,她才知道,保罗的房子也是租的。她被骗了。她花钱装饰了别人的房间,余下的钱又被保罗赌光了。
仅仅是因为保罗的谎言,因为保罗的面子。因为他有权支配她的一切财产。
在她生气怒吼时,保罗给了她一拳头,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自从挨打后,她就觉得脑子里有一层雾,让她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像小时候 听说过的童话里的尸妖一样。
只不过,她无数次模糊的想法,今天突然被击中了。
她想要一间自己的房子。
费娜挎着面包篮子,逃也似地回到家。她紧紧地关上门靠在门背后,她想把这个太过清晰的想法关在门外。
她坐在厨房里,坐在灶火前的小板凳,她用勺子削着土豆皮。
她用土豆皮用力地擦着保罗的棕色破皮靴,尽力把靴子擦亮一些。免得挨打。
她想,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
如果把那笔小小的钱存起来,不指望和一个男人一起有一间房子。她拼命工作10年,20年,她应该是能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
她擦好了靴子。洗干净手把篮子提进厨房。面包一半是赊的一半是买的。
面包店主桑格虽然不时会冷言冷语,但他还是会赊给她。因为他以为保罗每天进市区是去工作。按保罗说的,他在黑/帮里有一份可靠的工作,在一间地下酒吧里收保护费。
“和你的丈夫说,我和他是朋友。”
“……当然。”她总是这样回答。她当然不会告诉桑格。保罗根本什么都不是。
赊来的硬皮面包被装进盘子,家里早就买不起意大利移民最爱吃的托尼甜面包。
她想了想,提着空蓝子匆匆出去了一趟,到了报摊边指了指那本杂志,藏在蓝子里,又匆匆回来关上家门。虽然保罗还没有回家,她还是选择躲在厨房里打开了买来的杂志。
【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是的,她想要一个家,想要有亲人。
但在此之前,她更想要一个彻底属于自己的安全房间。她到现在才明白,她弄错了顺序。
于是,她还是第二次出门买了这本杂志带回了家。用自己的一点点钱。
她悄悄在菜摊做帮工,背着保罗赚的一点点私房钱。
印刷字经常有重影,隔几页就有没有裁开的纸,太贵的她买不起。
这是一本盗版印刷的文学杂志。胡乱印的封面。看杂志里的文章,她推测这是一位作家。并没有死。封面上的讣告是印错的。
但她很失望。她看不懂这个女人写的东西。
她甚至觉得,这位叫伍尔芙的女人写的文字很冗长,很凌乱。她的文字,就像是费娜挨打之后,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对着灶火,对着自己的影子的自言自语。
这女人应该经常挨打,费娜想,可怜的女人。难怪会在文章后说她生病,数次想自杀。
但这也让费娜惊恐,她不想自杀。她最近一直怀疑自己精神不正常。这个想自杀的女人只是让她确认了这一点。
再这样下去,她会疯,她会自杀。
不,不能这样!费娜马上想明白,她现在的忍耐完全是因为害怕保罗把她打死。
邻居家又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以及女人的惨叫,孩子的哭声。她冷淡着,隔壁的男人失业酗酒,大白天在打老婆。
保罗,还没有失业,但也快了。
第一次打了她以后,保罗就完全变了。他开始喝酒,晚上不回来,带回来的朋友也是一群小混混。
她后来才明白,这才是保罗本来的样子。
他打了她,她没有离开,费娜听到街上的老马拉货的车轮响,在城市远郊小镇上,还在勉强运行着公共马车。保罗认为她像拉车的老马一样,已经被驯服了。
保罗回来了。她听到了脚步声。
费娜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紧张地跑去打开门,向保罗温顺地微笑,讨好他。
保罗正扭头冲着街上的邻居女人们笑:“嘿,别去管,曼奇尼不过是吓吓她。”
不,曼奇尼的老婆,上个月就差点被打死。后脑袋上一个裂开的伤口,因为她丈夫喝酒了用斧头砍人。她丈夫是酗酒的伐木工人。
她接过保罗的唯一一件没破洞的呢子外衣时,她再一次悄悄地扭头确认,她把杂志重新藏在了厨房。在斑驳的桃红五斗碗柜的后面,保罗是不会进厨房的。
书里是小说,小说全是一些奇怪的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这又有什么用呢?
文学杂志,应该是给作家小姐们看的。不是给她看的?
她本来想了解一下杂志里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把自己的钱要回来一部分。悄悄攒起来。
没有钱,怎么有房子呢?但她又失望了。
还是得按她自己的计划来。费娜想。她做好了准备,就在今晚。
灯光照着简陋的家。护墙板是她亲自挑选的桃木色,但用了半年不到就斑驳了。
卧室的地面,铺着小镇二手店里买来的黄色旧席子,客厅里的旧毡子秃着,在灯光下泛出近乎于白色的灰色。这都是芝加哥城区的淘汰货。
她默默端上了晚饭。今晚保罗果然是一个人回来的,她想这是机会。
她镇定下来,端上了面包和酒,还有大碗的菜汤与土豆。
保罗谩骂着:“给你的钱,你拿去干什么了?让你的丈夫吃这样的饭菜,你真的是意大利的女人吗?你不感觉到羞愧吗?你以为你是美国女人,像那些【婊子】一样可以大手大脚地花钱吗?”
打骂老婆,这是芝加哥意大利社区底层男性的习惯,她默默地给她舀汤,保罗赚的钱很少,还要经常在家里请朋友来喝酒吃饭。家里一直在赊帐。
好在,保罗很快就喝醉了。在踹了她一脚后,他就去睡了。
费娜慢慢地从围裙下面,拨出了枪。
泛着黑亮色的女式手枪。她没舍得用土豆皮擦这把枪。一直是用自己的内衣在擦。
很快速但也很漫长的三个小时后,费娜用枪拿到了离婚文件。
她用枪托打晕了一脸扭曲狂怒但双眼恐惧的保罗,这表情和她挨打后也没区别。她在心里这样说,人被暴力威胁的感觉原来都一样。保罗不比自己强。
她收起枪,转身确认了自己行李。
钱包里有10美元。还有一只棕色格子帆布小行李箱,她提起就准备离开。但她万万没料到,有了意外。
她拉开家门的时候 ,半夜1点半的路灯居然是黑的。
这个街区是底层人的街区。在芝加哥城边缘的街区,电力系统却是新扩建的,至少路灯的电线杆没超过两年。
路灯不会坏,不应该黑灯。
有危险。
夜风里是熟悉的潮气,她知道,因为芝加哥东面是海,东北面是密歇根湖。但她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陌生的干燥的黑暗。
她警惕地停在了家门口。她眯眼,竭尽全力想看清黑暗的人影。
天空中,依稀有月光。
对面的街道上,站着五六个人影。全是意大利男人,她一瞬间地感觉到,他们是和保罗一样的年轻男人。
他们都穿着短呢子衣,黑色的,灰色的,蓝色的。是从郊区路边衣贩子手上买的。就和她给保罗买的呢子衣一样。
这个款式,是衣贩子的推车里常见的男式衣服。
长长的活动衣架推车,经常就像一辆小火车,穿过社区冷静的街道,衣架轮子发出哗哗的声响。
衣架上挂的旧衣全是欧洲人不要的二手货。3美元一件。
“……你是奥利弗太太?”在他们的身后,有人说话。声音清晰而稳定。她想,这是头目。听口音,是近几年刚移民来芝加哥的意大利人。
他们是保罗的同伙。
“不,我是保罗的……他的妹妹。他的太太回娘家了,他又正好喝酒了。我照顾他睡着,但我哥哥发酒疯的样子,我是知道的。我得回去否则我丈夫要生气。”
“……”范德西,皱眉看着这位妹妹。
费娜看到这五六个男人后面,走出范德西这样的男性,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脸,只有短皮夹克上的拉琏在闪着。
但费娜看到了他的眼神,看到他的蓝色眼眸,就知道完了。范德西,不是和保罗一样愚蠢的男性。他不会相信。
结果正如她所料,她被押回房里,房间里的灯重新点亮,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保罗晕过去了。
他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盖着两层毛毯。表面上看着是喝醉酒是睡着了,费娜还在盼着奇迹。因为家中的灯光很晕暗。比路灯还不如。
但黑/帮分子的眼力相当好,一眼就看出了保罗的情况不仅仅是酒醉。厚毯子被揭开,他被绳子全身捆着,大腿上流血。渗出了她绑着的止血带。他是受伤晕过去了。
范德西挑眉,微笑看了看费娜。
但费娜冷漠着。面对范德西的微笑,她承认自己一瞬间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但对现在的她来讲,恐吓没有意义。
她早就已经站在绝境里了。她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才走出了保罗的家门。
范德西一看,居然吓不住她。
他拖了一张旧椅子坐下,做了个手式,两个小弟上去,继续仔细检查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