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旧恨（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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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荷翻，摇落清露如珠,绿沉沉的湖面上飞来一对白鹭，娉娉婷婷，自在相依。
萧衍陡然上前捂住她的嘴，“别说话！”
眼前的可是个钦犯，而要想在晓月水阁找到藏身之处绝非易事，四下又都是禁军，没有时间细想，只好先把她抱起来带回自己的住处藏起来。
一直想要报仇雪恨的云黛公主闻打斗声而来，见只有沈约一人，秀眉紧蹙，阴恻恻地道:“那个小丫头呢？你把她藏哪儿了？”
心知自己下的毒虽要不了她的命，至少也要养一年半载，是以沈约并不惧怕，冷冷道:“不知！”
云黛公主冷笑，“区区吴兴沈氏也敢犯上作乱——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个亲姐姐？”
侍卫带上来一个秀骨清像温婉娇柔的美人儿，正是沈家长姐沈芷薇。
因双亲早逝，兄妹俩一直相依为命，情谊深厚，沈约立时收手，侍卫则趁机缴了他的兵刃。
云黛公主指着他厉喝:“将这叛贼就地正法——”
侍卫登时面面相觑，无人敢动手，好在许嬷嬷及时出现大声道:“沈公子乃是皇后娘娘的外孙，我看谁有这么大胆子，敢伤他一分一毫？公主，皇后娘娘待你如亲生，你今日如此作为，未免太教她寒心了！”
皇后身边的宫人与别处不同，皆梳惊鹄髻、作仙蛾妆、曳广袖，观者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她们的眉毛，一画连心甚长，翩翩若瑶宫仙子。
听说是因为公主萧婵爱上了一个谪仙一般的男子，生前长作此仙蛾妆，自她去后，皇后即命宫人效仿，籍以寄托哀思。
沈约身材修长似其父，五官却生的很精致，似其母。
皇后命其坐在身侧的榻上，握住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脸，泪眼朦胧地道:“哀家的一双儿女皆于盛年夭亡，尤其婵儿，她才十七岁……这些年若非有龙儿常伴身侧，哀家怕是早已经撒手人寰。好在上天怜悯，把哀家的外孙又送回身边来，约儿，你以后不要离开外祖母了好不好？和龙儿一起留在宫里，哀家不会教你受委屈的！”
沈约低眉道:“草民今日才得知父母之事，实在有些不知所措，又恐被娘娘错爱……万一娘娘认错了亲，草民岂非罪过？”
皇后手一僵，哀愁地问:“你不相信外祖母的话么？”
“不是——”沈约摇头，“草民想先回去问过师父！”
“哼——那个薄情寡幸的东西怎么会承认他对婵儿的辜负？”皇后面露不悦，“不管他说什么，你是哀家外孙之事都不会有错，哀家已差人入宫告诉了皇上，想来他很快就会传下旨意，哀家要他封你为建昌侯，以弥补你这些年失去的尊荣！”
沈约听罢大惊，忙道:“不可——约儿不才，恐难当大任，外祖母，此事可否从长计议？”
“你肯认哀家了？”皇后登时大喜，握着他的手点头连连，“封侯乃是早晚之事，你不想这么快，迟个一两年也不碍事，只要你肯认外祖母，想要什么尽管说，哀家能办到的都会补偿给你！”
面对这样一个慈眉善目菩萨一般的人物，沈约不免羞惭，大着胆子道:“外祖母当知约儿乃巫山门弟子，算起来蔓儿是我师妹，上一辈的事我师兄妹二人委实不清楚，可否勿牵连她……”
“不行——”皇后瞬间大怒，松开他的手别过头去，扶额颤抖道:“哀家的一双儿女皆是死在柳情手上，如今上天把她的女儿送到跟前，不让她尝一尝丧女之痛，哀家心意难平。你顾念同门之谊救助于她，哀家不会怪罪，可若想要求情，除非你娘亲和舅舅死而复生，否则就算皇上来了，也别想说服哀家！”
晓月水阁很快就迎来了皇帝萧赜，他几乎是得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来。
萧昭业心下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表兄颇有几分好感，是以带着沈约一起前去接驾。
而皇帝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外孙，将沈约扶起来，带着二人去往避暑的水殿叙话。
与皇后不同，萧赜一直眉头紧皱，满脸忧虑，径直问道:“那位柳姑娘可安好？”
沈约惊诧，低眉缄口不言。
“约儿不必紧张，朕与皇后不同，是真的关心她的安危！”萧赜依旧眉头深锁，叹息道:“其实当年之事，朕说句公道话，错在采盈不在灵均，而长懋是遭奸人所害之后死在柳情姑娘面前。这么多年，皇后一直偏执地认为是灵均师兄妹害死了我们的一双儿女，实在有些不可理喻。可是朕劝不动，只好由着她。”
皇帝夫妇成婚将近四十载，素来和睦，可他们对同一件事的说辞却截然相反，实在令人惊讶。
“这么说蔓儿就不是我的杀父仇人之女了，我也不用找她报仇了！”萧昭业急道:“皇爷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父亲，你快告诉我好不好？”
萧赜幽幽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你皇太爷爷立国三载旋即驾崩，朕仓促登基，内有叛军作乱，外又强敌入侵，江山大业风雨飘摇，若非灵均下山相助，只怕大齐也不会有现在的永明盛世。约儿，你既为巫山门弟子，当是知晓师门规矩，这段由你来解释吧！”
沈约微颔首，接着道:“巫山门隔绝红尘，独立于世外，却以救护苍生为己任。门下弟子多传承上清道术及鬼谷纵横之术，乱世出山，盛世退隐。听闻我师父当年便是受了师尊之命，下山襄助皇上稳固朝纲，只不过后来好像出了很大变故，他没能及时赶回师门，也从此和自己最心爱的小师妹劳燕分飞，许多年没有再见过。”
萧赜负手背对着二人道:“那是一段很悲伤的故事——当年灵均初到宫廷之时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却在朕面前夸下海口，一个月之内就能助朕稳定朝纲。始逢北魏大军压境，共十余万之众，朝中武将各怀鬼胎，无人效忠，是灵均以七千白袍军大破强敌，为朕在朝中树立了威信，方使得群臣归附。那时候连朕都以为他是天神下凡，日夜召见他商议国事，还让长懋也伴在侧。他二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友，然后他又认识了婵儿……”
“灵均个性温和，对草木尚有温情，何况是对婵儿一个十六岁少女。可少女却曲解了他的心意，错把照顾当柔情，不过几日就沦陷到非他不可的地步。灵均慌忙说出自己已有未婚妻子，并且很快就要回山与其团聚成婚之事，婵儿发了疯，她竟然背着朕勾结巫山门的对头，一个合欢派的邪修向灵均下毒。”
“当时她哭哭啼啼和灵均告别，说只要他喝了自己斟的践行酒，以后就不再纠缠，还祝福灵均和他的小师妹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灵均丝毫没有怀疑就喝下去了，然后很快昏迷，醒来时被婵儿锁进了地宫里，还被邪修重伤散去内功。可就算失去了武功，他依旧想要回到自己的师妹身边去，毕竟是天生灵骨的世外高人，婵儿根本拦不住他，后来她听了邪修的建议，发了狠，对灵均施予膑刑，挖去他的膝盖骨，令他再不能行走，就无法再离开她了……”
萧婵以公主之尊，为得到一个人竟然如此走极端，实在骇人听闻。
沈约闭上眼，将双拳握的咯咯作响，颤声道:“难怪师父多年来一直行动不便，原来竟是遭奸人所害！”
萧昭业虽然默不作声，也觉自己那位皇姑姑手段实在卑鄙到令人胆寒，“后来呢？他屈服了是不是？”
沈约低眉道:“我想师父定然是没有办法，我们巫山门的女弟子比寻常女子更需要保护，所以师父必须想办法回师门对自己的小师妹有所交代。他重伤若此，一定想着心爱的师妹会心疼他，会原谅他的！”
萧赜在水殿中来回踱步，“哎……其实最初被毁了双腿那些日子，灵均尚且没有屈服，只是哀求婵儿放他回去，求了上千遍上万遍，可婵儿说什么也不肯，后来灵均才只好答应与她成亲。但是她又害怕残害婵儿之事被朕发现，所以是秘密成亲，还听了邪修的话，向灵均索要那颗本该属于他师妹所有的忘忧丹。灵均无可奈何地哭了，将忘忧丹给她，还和她洞了房，将她当作新婚妻子一样对待。婵儿很快怀孕，灵均装作很开心，定要自己给她端茶倒水，那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每天在地上又摔又爬，可依旧满脸含笑。婵儿明知他是故意要自己心疼，可还是中了他的心计，因为他真的是会不要命。万不得已婵儿这才跑去把事情告诉了朕，朕没功夫去责怪她，请来名满天下的神医将灵均的髌骨重新接好，又养了半年，等到他终于可以站起来走路，才放心让长懋护送他回师门。婵儿没有阻拦，她笑着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告别，然后也悄悄跟着去了。”
“一年未见，柳情姑娘终日守在神女峰等她的师兄，当灵均憔悴的出现在她面前时，两人还来不及说话，婵儿也出现了。她满脸笑意宛若春花，细细诉说着那一年灵均对她的柔情缱绻，说着那颗被她服下的忘忧丹，还有在自己肚子里长了七个月的孩子。”
“灵均想要解释，可柳情姑娘只是笑着管他要那颗忘忧丹，在亲口确认了忘忧丹的确是灵均自己送给婵儿的以后，她的心彻底碎了。只说恭喜师兄觅得所爱，自己微贱之躯不敢再相纠缠，只是也无法一笑置之，向灵均道了永别，然后就在他面前跳崖自尽了。灵均被长懋阻止，没能跟着她跳下去，可急火攻心之下，在崖边筋脉尽毁瞬间白头。幸好他师父赶来，把他带回去养伤，婵儿才近不了他的身，被长懋带回宫。”
“他们再次相见是在一年以后，灵均武功已经恢复，他是下山来找师妹的。柳情姑娘大难不死，还许身给了救她之人，她不肯与灵均一起回去，还恳求对方此生都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灵均痛苦到几乎活不下去，可他放心不下师妹，一直不露面地在她身边看护，有一日在建康城里又被婵儿撞见。”
“真是冤孽！婵儿还是像发疯一样爱他，求他回去看看两个人的孩子，灵均强忍着怒气才没有向她动手，只说此生宁愿剜去双目也不想再看见她一眼。婵儿撕心裂肺地问他究竟要如何才能原谅自己，灵均泄愤地说那你去死吧，你死我就原谅你！婵儿说好，然后失魂落魄地回来，把约儿交给她的母后，就关门自缢了。”
“灵均对婵儿的性格颇有几分了解，想着她可能真的会寻死，所以就赶来了，晚了一步。朕并不知道他当时心思究竟如何，只是从表面上看，他冷漠到近乎无情，瞧也不瞧一眼婵儿的尸体，抱走了他们的孩子，大约是想着自己作为父亲理应抚养亲生骨肉。”
“后来的事情朕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把约儿带回师门那段时间柳情姑娘出了事，一些……很不好的事……灵均无法原谅自己让师妹遭受那些地狱一般的折磨，他的心脉受损，差点发了疯，无法再照顾约儿，就将孩子送回吴兴沈家代为抚养，只身入宫来求朕和长懋救一救他的师妹。”
“朕让长懋去了西昌侯府，把受尽折磨和屈辱的柳情姑娘救出来，安置在太子府照顾。可长懋最终却也辜负了挚友，他爱上了柳姑娘，还占有了她。灵均得知以后不再相信我们父子，落寞地离开皇宫，回去接着养育约儿，等到他再次出山是在长懋离世之时。”
“得知师妹被当成了害死太子的凶手，他无法再袖手旁观。替长懋验了尸，告诉朕长懋乃是中了‘九幽离魂掌’才会丧命，那是合欢派的邪修才会修炼的阴毒武功，他的小师妹根本不会。”
“朕听罢顿觉如临大敌，害怕自己和年仅三岁的龙儿也会遭那些邪修的毒手，就恳求他留下来保护我们爷孙。灵均也担心师妹的安危，遂要求朕不得伤害柳姑娘母女。多亏他的保护，这么多年歹人才一直寻不到机会，如今柳姑娘的女儿现身晓月水阁，朕虽不知是何缘故，可绝对不能容她有所闪失，否则何以报答灵均对朕爷孙的大恩？”
二十年前的恩怨情仇不过一页书就能写完，却又留下了几许遗恨？几多凄凉？
水殿中一股沁骨的凉，冷的人直打寒颤。
萧昭业倒还算冷静，问道:“那皇爷爷，我们快去救蔓儿好不好？她受了伤，也不知道她此刻藏在哪里，还能藏多久？”
此时的沈约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自他有记忆起，就常坐在师父膝上，长这么大也从不曾被责骂过，只有耐心的教诲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可他从不知道师父那张温和到近乎无悲无喜的脸上，竟然藏着如此巨大的隐痛！
皇帝爷孙连唤几声才把他叫醒，却瞧见他沉默地落着泪，泪珠亮晶晶的，像银汉里碎掉的星星。
“表哥——”萧昭业不知如何安慰，“眼下我们先想办法救蔓儿好不好？皇爷爷说不想刺激到皇奶奶，怕她会走极端，所以我们最好隐蔽行事，悄悄把蔓儿救走。”
沈约点头，“嗯！那我们分头行事，皇太孙殿下去拖住皇后娘娘，我去带走蔓儿。不过我担心娘娘身边有奇人异事布局，事情会没那么顺利，最好拖到晚上再行动。”
想起云黛公主的手段，萧昭业只觉一阵恶寒，点头赞同。
入夜，沈约叩开萧衍房门，很轻松就找到了藏在他床上，重伤昏迷的柳蔓儿。
“萧兄，你白天在船上打蔓儿那一掌，表面上偷袭，事实上却是在助她脱身，那时候我便知道你会对她施予援手。”沈约开门见山地道:“眼下我带蔓儿突围，少不得还要求你相助。”
萧衍凝眉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沈约道:“我在前面探路，若无意外，你再抱着蔓儿跟出来，待安全出了水阁再把她交给我就行！”
然则果不出其所料，水阁竟真的布了机关——是铃阵！
飞檐走壁的夜行者一不小心便会踏入其中，犹如掉落蛛网的飞蛾，如若挣扎，那些系着铃铛的蛛丝就会勒断皮肉，致使脚踝鲜血淋漓。
闻得铃声大作，沈约眉头深锁，一动不敢动。
抱着柳蔓儿的萧衍见状只好迅速退回屋中，却听得一阵纷杂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侍卫聚集到了门口。
片刻有人高声道:“萧二公子，末将乃是护卫皇后娘娘的禁军副统领裴炫，听侍卫来报，似有可疑之人潜入此间，还请公子开门让我等进去搜查清楚！”
寝帐中的萧衍大惊，喝道:“不可——”
裴炫挑眉，遂一脚将门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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