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争斗 ...
-
胭脂色的柚木搭起的戏台之上,风华绝代的旦角舞着水袖,唱的是明代戏曲《杜十娘》。
一段心灰意冷的唱词,唱得凄冽婉转,声声泣血,看客们无一不拍案叫好。
纪一舟坐在台下,无心听曲,只念着日前派去跟踪海龙帮的船只,为此不得不静待于此,与这帮附庸风雅的看客共演一出暗度陈仓的戏码。
“纪少爷今日怎么心不在焉?莫不是这出戏唱得不够好,叫纪少爷感到失望了?”开腔的是海龙会的少当家郑光尧,觉察到身边人兴致不高,语调里颇有调侃之意。
“郑少爷说笑了,”纪一舟敛眸轻笑,折扇偏了角度,抵在胸前一寸的位置,“兰鸿青是香韵楼最有名的旦角,有幸目睹其风采是一舟之幸,怎会失望?”
“纪少爷喜欢我便放心了,”郑光尧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听闻半个月前净海帮派了几艘船出海运送货物,想必近日也该归航了?”
“早闻海龙会消息灵通,”纪一舟不露声色,偏过目光,看向戏楼之外,“依我看,帮会的消息也该到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果然见一名码头工人匆忙跑进戏楼,只不过不是找纪一舟,而是来找郑光尧的。
“少当家,少当家,出事了!”
郑光尧脸色微变:“出什么事了?!”
“我们派出去的船被人跟踪暗算了……”
“你说什么?!”
“啪”的一声,郑光尧失手扫落茶杯,滚烫的茶水洒了满地,溅落在纪一舟的素色长衫上,令他瞬间皱起了眉头。然而下一刻,他便隐去眼底的嫌恶,恢复了平常色。
郑光尧眼底闪过一抹阴郁,不得不对纪一舟道:“抱歉,纪少爷,看来我得提前离开一趟了。”
纪一舟微微颔首,眉眼含笑:“无妨。郑少爷去忙帮会的事便是,改日我们再相约叙旧。”
郑光尧仓促离席,台上的好戏也同步落幕,名伶退出戏场,纪一舟拿方帕擦去溅落在身上的茶水,待到看客一一散去,戏楼早已空了。
“纪少爷台下这出戏,倒是比我台上的更加精彩呢。”
此刻出现在纪一舟面前的人,竟是方才饰演杜十娘的旦角,香韵楼的名伶,兰鸿青。
“码头突发意外,郑光尧人手不够,自会撤回派去盯住纪家的伙计。西湾航路的地图,帮派的人此刻大约已送到了。”
闻言,纪一舟唇边泛起一抹淡笑:“做得很好。”
西湾航路是从南港至西岛最快捷的一条航路,南港纪家长年经营烟草瓷器的运输生意,对这条关乎到贸易命脉的海上航路早有野心。一个月前,白水帮第三次派船探绘西湾航路的路线,海龙会派船跟踪,意图抢夺地图,纪一舟索性安排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静观两方相斗,坐收渔利。
而这香韵楼,便是用来交换情报的场所。
戏一场接着一场,看客换了无数,没有人会留意名伶上台之前,与谁见过面,做过什么交易。纪一舟坐在郑光尧身侧,不需与谁交流,只需留意唱戏之人的情态手势,便知事情进行到了哪一步。他在此拖住郑光尧的步子,等郑光尧得知海龙会船只遭人跟踪暗算,早已来不及派人支援了。
“分内之事,自当尽力,”兰鸿青低眉浅笑,“当年南港码头,几十条人命,纪少爷偏偏选择了救我,这本就是我欠纪少爷的。纪少爷若再谢我,反倒该我内疚了。”
“你放心,这是最后一回,”纪一舟承诺他,“待你日后离开帮会,绝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兰鸿青低眉浅笑:“帮会相争,难免伤及无辜。纪少爷与其为我操心,还是想想回去后如何向陆家少爷交代罢。”
-
出了戏楼,纪一舟才觉察这出戏从情真意切唱到财情散尽,连天色也一并落了幕。
推开纪家宅门,纪一舟看见家仆王崇正站在梯子上,修葺因连绵阴雨而裂了缝的檐沟。
“王崇。”他在屋檐下停步,声音清冷如石上泉水。
“少爷,您回来了!”王崇擦了把汗,从梯子上下来,“方才帮会的人送了东西过来,已经给您放到书房了。”
“我知道了,”纪一舟停顿了下,语气里多了几分亲和,“岁寒来过了吗?”
今天其实是他的生日,自从十二年前,南港码头帮派相争,引发令人闻风丧胆的百船沉海案,他被纪千帆亲自接回纪家后,家中便立了规矩,没有人敢轻易提起这个日子。
每逢此日,会来找他的人,就只有陆岁寒。
“还没呢,”王崇答道,“我们都有留意着,一旦陆少爷到了,会立刻通知少爷的。”
“辛苦了,”纪一舟微微颔首,“等他到了,让他直接来我房里便好。”
-
窗外夜色比浪潮更加汹涌,令人感到难以翻覆的窒息和压抑。
纪一舟站在桌前,不动声色地抄写着一篇佛经。
独处时,他最常做的事情便是抄书。有时抄陆岁寒写给他的书信,他总想将那些浓烈的爱意记得,像碑刻一样烙于心头,便不至于被时光消磨殆尽。
更多的时候,却是在抄经。
长夜漫漫,只有枯燥的经文才能使他静心凝神,让等待不至于太过煎熬。
抄至末尾,光线已暗到无法看清,端庄俊秀的笔迹停在了最后一句“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上。
他这才察觉到灯油将尽,该要添油了。
门板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刹那间,油灯熄灭了。
纪一舟停下笔,朝门口看去,见到心里朝思暮想的人,知晓他必定会来找他的。
只是迟了半日而已。
“一舟。”陆岁寒立于光影的交替处,高大颀长的身形异常挺拔,声音如醇酒般富有磁性,叫人动情。
纪一舟放下笔,正欲迎他,陆岁寒却主动走到他身后,宽大的手掌无声抚上他纤瘦的腰肢,动作虽温柔,力道却霸道得不容他反抗。
突然间的亲密令纪一舟身体僵住,温热的呼吸缭绕在颈间,仿佛要将冰冷的面具融化。
他闻到陆岁寒身上浓郁的酒气,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却又垂下眼眸,神色不经意间温柔了几分。
“我来晚了,”陆岁寒的指尖触碰到一丝温热,眸光融进了夜色,“不生我气吗?”
“我不怪你。”是谎话,一句说服自己的谎话。
“你总是这样,”陆岁寒低低叹了声,“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迟到,你就一点不关心……不关心我去做什么了吗?”
“我说过,我们之间该有信任。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不问。”纪一舟语气平和,手指却微微攥紧,指节被捏得泛白。
“信任……”陆岁寒重复了一遍,话里隐隐有了嘲弄的意味。
可他要的不是信任,他要的是在乎。
有哪一对恋人会同他和纪一舟一般生疏?
“一舟,”陆岁寒语气复杂,“……白天有人看见你和郑光尧在香韵楼听戏。”
“是,”纪一舟未否认,“想避开与白水帮的斗争,从海龙会手中夺得西湾航路的地图,必须先拖住……”
话只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一舟!”
陆岁寒并不关心纪一舟所谓的理由,他只在乎他们做了什么。
他攥紧拳头,一字一字道:“……郑光尧想得到你。”
“他永远都得不到。”纪一舟语气淡淡,似成竹在握。
“那我呢?”陆岁寒直视着他,态度突然变得咄咄逼人,“对你来说,我也是一样吗?”
纪一舟眉头轻蹙,低冷的眉眼间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色:“这怎能相提并论?”
陆岁寒垂眸,眼底一片浓重的墨色:“你前日刚与我去茶社品茶,今日便可同他去戏楼听戏,你待他和待我,有区别吗?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却连被我碰一下都会下意识回避……”
多年隐忍的爱意在这一刻悉数爆发,陆岁寒只觉得内心一阵激荡,无法忍受淡漠到几近凉薄的客套,呼吸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手指突然间扯开了纪一舟身上的衣扣。
“岁寒!”
纪一舟大惊失色,陆岁寒动作停顿了几秒,紧接着便更肆无忌惮入侵独自己渴望已久的领地。
“岁寒,”纪一舟咬紧下唇,竭力维持最后一丝自尊心,“你喝多了……”
陆岁寒不语,执着地想要除去横于他们之间的所有隔阂。除不去心里的那一道,便只能让肉.体亲密。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扫见纪一舟桌角堆放的书信,只要仔细端详,便会知道每一封都是他被珍惜的证明。
但他已不愿去辨认。
此时此刻,他只想得到纪一舟。
纪一舟终于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容忍这令人羞赧的亲密。
隐约之间,他似乎听见陆岁寒问他:“一舟,你真的爱过我吗?”
一遍又一遍,在与他确认。
而他只能回以身体的臣服,消去埋藏在陆岁寒心底的不安。
油灯跌落在地,他被无孔不入的黑暗包裹住全身,难以抵挡欺骗勾织成的心魔,只有依靠肌肤相亲的狂热来勉强维系心底最后一丝温情。
纪一舟向来孤高,哪怕行亲密之事也习惯了隐忍。
是夜陆岁寒与他缠绵整夜,虽不由得他叫停,却也竭尽全力予他温柔,让他在这煎熬的情事里体尝到一丝释放压抑的快感。
是疼惜。
却叫纪一舟感到无比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