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归》落枝乏

32、幸福时要将不快堵回躯壳

　　我是……谁？

　　我是……啊啊，想起来了，我是乾世，对，我名叫乾世，可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好像，这只是我自己的名字吧？只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然后给自己的名字吧，因为、因为我记得，这个名字的意思……它是“思念”的意思，对吧？

　　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名字是对这个美好的、温暖的、璀璨如歌的世界，对这个朗朗乾坤的世界，所留下的最后的思念，所以、所以，我才叫自己“乾世”……这是，我的思念，对吗？

　　感觉好奇怪啊……在印象里，我亲眼见证过的那一个“世界”，真的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好像是这样的吧……因为，这个世界仍然沐浴在阳光之下，这个世界仍然这样的灿烂，就像是！像是……唔……一颗巨大的水晶球一样？因为因为！所有人都在其中安居乐业，所有人都是快乐的，都不用在意更多——

　　除了偶尔，会听到不美好的声音，偶尔，会被打骂纠缠于身之外，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啦。

　　不过，水晶球外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

　　我想，那应该是一片黑暗的吧，一片深邃的、无光的、仿佛会把一切都彻底吞没的黑暗……令人恐惧，让人不敢靠近，因为在那里面，可能一切都是未知的。

　　自己拥有的一切，可能都会失去，但自己未曾拥有的东西，可能也藏匿其中，未知是令人恐惧的，不过，也会有数不胜数的冒险者渴望其中的秘宝——

　　也许，也会有人想要走入这样的黑暗之中，那些人会为了自己所想要的，从而奔赴未知中可能存在着的星海吧？

　　更何况，黑暗可能也并不可怕，在粘稠如墨的暗色之中，可能也藏匿着什么，故事中的大门、童话中的仙子、光怪陆离而又美妙绚烂的美梦，一件一件，一件一件——

　　所以……我也应该可以走入其中吧？

　　是啊，说了这么多，我现在也终于、终于想起来，曾经的自己啊，也试图走入过这片黑暗，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只是为了寻找一片星空，一片坠满繁杂星点的夜空——

　　因为我想要飞向夜空，我也想要寻到一片美梦，一片属于我的美梦，在那里的话……我可以感觉到幸福，我可以不用再听到别人的话，不用再听到这些话：

　　“你已经很幸福了，不要……不要再想要获得更多。”

　　我本就是一个贪婪的人，我想要寻到更多的幸福，我想要证明，想要得到能够感知到的幸福……不是一件错误的事情，被辱骂、被曲解话语、被勒索……还有被要求理性的人生，也不一定幸福——

　　所以，我要用我的人生去反驳这一切，反驳我“享受的幸福”，反驳我“拥有的美好”，反驳我“已然拥有世上一切的璀璨”，哪怕代价，是遍体鳞伤的苦痛。

　　于是，我迈出了第一步，像故事中的主人公，可是啊，在世界上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与主人公一样的人生。

　　我甚至还记得，自己的身影是怎么淹没在黑暗的阴霾里，记得雾气的湿黏，像是冷血动物的鲜血毒液，逐渐沁入我的骨髓、咬碎我的呼吸，直到眼里仅剩下黯淡的光点。

　　雾气散开了，雾气消失了，残缺的、生着鱼鳞的躯壳难以移动，我只能躺倒在地上，用尽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睁开自己愈发沉重的眼皮——

　　我看到了晴空万里。

　　我看到了蓝天与苍白的云。

　　我看到了耀眼的阳光，还有周边人的满地尸骨；我看到了坠落到地上的星辰，变成一块平平无奇的陨石；我看到了不断朝自己走来的人，我听到他们的呢喃，我还记得他们的话语，一字一句：

　　“为什么要走出来呢？”

　　他们这样说道。

　　“如果不走出来的话，你仍然在被自己的家人爱着，如果不走出来的话，你仍然有关心自己的同学，如果不走出来的话，你还能够像过去一样幸福，不愁吃不愁穿，只是需要忍耐一点简单的玩笑——”

　　“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生活？”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

　　听见自己的抽噎，听见自己的歇斯底里，听见自己仿佛能够锯拉出火花烟尘的嗓子，发出近乎于崩溃的嘶吼：

　　“我为什么要对自己都感觉不到幸福的人生感恩戴德？”

　　“我为什么要对骂我的人感恩……我为什么要每天笑着？为什么、为什么每天都要歌颂这样的生活……为什么我累了的时候……我只能听到责怪？我只能听到反问？我只能听到那些我不想听到的东西！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想要听到一句简单的‘辛苦了’……难道也是错的吗！”

　　眼泪流不出来，一如既往，好像自己的灵魂与身体被掰成了两半，一半机械般的宣泄着痛苦与不甘，另一半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狼狈地站起又倒下，被扼住咽喉、被按住四肢、被踢踹腿窝，最后跪坐在地上无意义地大喊大叫——

　　那模样，就连自己看着都可笑，却也说不出口一句指责，只是因为，那也是“乾世”过去想要得到的东西吧……

　　可是到了最后，我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硬邦邦的怀抱，纤长的手臂扼住我的咽喉，无法呼吸，无法吐露哪怕一句的委屈，对方的手擦过我的头颅，夹带着疼痛的感触。

　　他说，她说，他们一起说，说着自己的辛劳，说着自己过去的痛苦，到了最后，又一齐反问，反问我的无理取闹：

　　“现在的你已经这般幸福，没有经受过我们那时候的苦，又为什么要挑三拣四现在的幸福？”

　　我！

　　我……

　　我无法反驳，无论如何，都无法斑驳，因为啊，因为啊……

　　我是“幸福”的。

　　是啊，我是幸福的，我是……非常非常幸福的人，不用担忧吃，不用担忧穿，不用烦恼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即便感觉不到……即便遍体鳞伤，我也是一个……幸福的人……

　　当光芒将星夜驱逐，当苍白的光芒将已然残缺的星空驱逐，眼前所余下的……仅仅只是一如往常的空白，什么都没有剩下。

　　“可是，能够生活在阳光下，本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对吗？”

　　“嗯……是啊，确实……是这样……”

　　一场对话落了幕，一个故事收了尾，生着鱼尾的少年合上手中的书，看向那于阴影之中苟延残喘的男人，嘴角微勾，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只透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冷，仿佛下一秒就会咬碎对方的喉咙。

　　可他自己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全身的骨肉被削去了许多，一只眼睛更是不见踪影，只剩下漆黑的洞，身下的鱼尾也变作了石雕，还有一个巨大的齿痕，看着就像是被人咬上了一大口，着实是另一种方面上的“牙尖嘴利”：

　　“故事就此结束，你喜欢这样‘幸福’的人生吗？天时先生？”

　　听到少年的问话，天时“呸”出一口唾沫，他那满布血丝的双眼微微眯起，看着自己眼前这一个残缺着的家伙，最后也只是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手中的水晶笔摔落在满地漆黑，溅起几簇剔透的水花。

　　男人没有什么讲谜语的习惯，也不想对没意思的人兜着圈子，他思考几秒，又结合上这个关于“乾世”的故事，最后也只是反将一军，作出了一个反问：

　　“如果我说‘不喜欢’的话，您会做些什么呢？”

　　“难不成，您会杀了我？”

　　这番反问着实称不上明智，甚至带着浓重的挑衅意味，可“小人鱼”却没有为之愤怒，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眼“天空”，仍然是一片漆黑，仍然不曾有过哪怕丁点的星辰：

　　“我没有滥杀无辜的习惯。”

　　话音未落，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滑动，最后勾勒出一颗小小的四角星，锋芒锐利，像是一片轻薄而粗粝的镖，仿佛能够和故事中所说的那样，“咬碎他的呼吸”。

　　这颗小小的星星不算华丽，甚至称得上粗制滥造，好像四岁小儿拿起画笔时留下的“著作”，可少年却不在乎，只有由着这颗星星浮过渊底的漆黑，浮过无光的深邃，最后像是那一颗湛蓝的晨星一般，飞向夜空——

　　但很多时候，故事之所以是“故事”，正是因为人们向其寄托了希望，寄托了无数对于美好的向往，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悲剧，最后都转变成幸福美好的结局。

　　而现实不是故事。

　　那颗星星最后还是消失了，它没有落回到少年的手中，也没有飞向不可知的夜空，它只是在浮上水面的那一刻，便破碎成了无数的虚影，像是夕阳下的泡沫那般，消失无踪。

　　天时看不得这般文艺举动，像是对浪漫过敏那般，他嗤笑一声，一瘸一拐地走出那篇阴影，他身上“小少爷”留下的烧伤已经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了个七七八八，只余下些许粉红的淡痕，看上去倒也诡异，不像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是是是，林少爷您没有滥杀无辜的习惯，因为你要杀了所有的子——呃！”

　　可这一次，男人的贫嘴没有得到少年的谅解，话都还没有说完，他便被一拳又一次揍到了墙上，身子骨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带着刺骨的疼，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闭嘴的意思——

　　他看着少年那一对泛着红光的双眼，又像是不要命般的大笑出声，几近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错了吗？难不成……我们的‘卢卡’先生，现在也生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