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归》落枝乏

19、叙事时要用思念化作气力

　　如果，自己生来便是一个怪物，那么自己又需要用以何种独一无二的代价，作为对自己幸福人生的报偿？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换言之，这个问题又是否有一个真真正正的答案？无名的少年并不知晓这个问题应当如何解答，只是迷茫着前进，迷茫着迈步，到了最后，他听到了他人所道出的答案：

　　用汗水与努力所得来的重大成就，他听到周边的大人这样说道。

　　用机遇和才智所换取的无尽财富，他听到身侧的同龄人如此言说。

　　用乐观加欢愉所炼制的真正笑容，他听到电视上的名人言之凿凿。

　　答案很多，很多很多，也许它们互不相同，但作为一份人生的答案，却也令无数观众满意异常，每一言每一行，都盛满了对执笔者的盛赞与褒奖。

　　可从一开始，无论是伊始，亦或是终末，一直都只有“平凡”二字伴随与身的少年，却没有聪明到能够给出一份自己的答案，他沉默着，沉默着，最后只是挖出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心脏，捧在人生的面前，企图得到一份鼓励：

　　“用真诚与情愫所构筑的一颗真心……是我赠予你的礼物。”

　　可是一颗小小的真心，又能够跳动多久？不过转瞬的光阴，这一刻鲜红的心脏便在人生的舞台上化作一摊血水，得来满座同路人的唏嘘与不解。

　　“仅是一颗真心，一颗不曾历经苦难、也不曾付出汗水的真心，又能拥有何种成就？”

　　“仅是一颗真心，一颗过分愚钝痴傻、还充斥天真妄想的真心，又能换取何种财富？”

　　“仅是一颗真心，一颗夹带不堪苦涩、更令人哭泣悲恸的真心，又能绽放何种笑容？”

　　仅是一颗真心……仅是一颗真心，一颗真心的价值如此之低，一颗真心的价值过分低廉，它不值得作为一份礼物，他应当零落在静谧的幽海，眠于洋流的包绕，在黑暗之中，化作不甚白皙的泡沫……

　　所以，所以，我的真心能够换取何种情感？我的真心能够照亮些什么？我的真心……能够在凋零之前赠予给谁？

　　我想……我也不知道，但是啊，但是啊……如果我的真心，能够耀眼一点，能够绚烂一点，能够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盛满了被疼爱的幸福的话……它是不是就不会凋零的那么快了？

　　少年这样想着，将自己的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他感觉自己的身躯在逐渐化为冰冷海水的一部分，他感觉自己的真心也已经不可能回应自己的疑问，他的生活给予了自己那么多的幸福，完整的家庭，普通的朋友，还有正常的生活……

　　可自己这一个怪物，却用这所有的所有，哺育了一颗空虚且虚无的真心，而这颗真心，甚至连作为礼物的价值都没有，仅是这样的价值都没有——

　　无名的少年辜负了自己的幸福。

　　无名的少年……也应当就这样，被自己的生活扼住咽喉……

　　“可以……让我留下些什么吗……”

　　像是意识在弥留之际所仅剩的执念，无名的少年将染满自己血液的手轻轻握住，像是乞求着能够握住一场短暂的梦，可哪怕在梦里，眼前所看到的，也只是满目的漆黑。

　　可能是神明大人的乞怜，也可能是幸福生活在放弃这一个无用之人之前，所给予的最后的关怀，他看到了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那脆弱的存在闪烁着暖光的的光，轻吻着自己不甚纤细的指节，一下一下。

　　如果，自己生来便是一个怪物，那自己又能够留下些什么？

　　如果，生活此刻已经放弃了自己，那自己又能够赠予他人什么？

　　少年想啊，想啊，他想，也许自己能够送给这只萤火虫的，之后自己的全部，自己的光亮、自己的希冀、还有自己过分纤细却也过分可笑的情愫，将自己的一切赠予眼前的少年，作为自己对于世间最后的遗言：

　　“以……后……”

　　以后，你就用“乾世”作为名字吧……亲爱的萤火虫先生。

　　乾世啊，乾世……它的意思，是“思念”。

　　是我对于这朗朗乾坤的世间，是我对于过去所辜负的、自己所深爱的世间，所留下的最后的……思念。

　　我的思念……

　　它像是一颗源自海洋深处的泡沫。

　　它亲吻名为“死亡”的海雪。

　　它路过名为“陪伴”的鱼群。

　　它抚触名为“伊始”的阳光。

　　最后，在名为“新生”的黄昏里，我的思念就这样，与幽深的海洋融作一体。

　　“至此，洋流也将歌唱我的念想，我的惆怅。”

　　故事的结尾，冰冷到与古井无波相差无几的声音，缓慢而又生硬地道出这般异样的诗句，那人根本不懂得朗读时的应有抑扬顿挫，听上去就像个硬邦邦的冰冷机械，不懂得生命的柔软温热。

　　身体无法动弹，一种像是被冷血动物盯上的触感让遗熠动弹不得，从视野被剥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止一次地尝试过挣扎，他一向不喜欢坐以待毙，即便自己的身体不管怎么锻炼，都没有能够反抗的苦难的实力，但不妨碍他放弃这个一眼望得到头的选项。

　　但这一次，命运没有那么仁慈。

　　每一次动作，喉管中异样的触感便更为强烈，那像是被烈火烧灼，却不曾感到温热，只有如坠冰窟一般的深寒将每一寸肌理冻结，直到苦痛让自己几近昏迷，尚且年少的“幻觉先生”才终于放弃了挣扎。

　　这样下去自己会先被耗尽的，与其就这样死在如此可笑的地方，倒不如看看能不能找到和那家伙有关的线索。

　　如此想着，遗熠的手缓缓下垂，服帖地靠在身体两侧，而果不其然，他确实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东西，听到了关于“乾世”这个名字的由来。

　　他所遇见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孩子，那个要求用“乾世”来称呼他的小崽子，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是一句遗言留下的造物，他是一个残缺着的魂灵，里面盛着一个曾经挣扎着最后又死去的“怪物”，盛着他的一颗真心——

　　这样的一只萤火虫，失去了所有记忆，失去了所有的想法，在自己所不知晓的异世界摸爬滚打，最后深陷幻觉的痛苦……那么，他还能够找到回家的路么？

　　也许，“萤火虫”的光亮能够照亮别人，比如那一份给予自己的、直至此刻都没有彻底消失的情感，但是“萤火虫”的光亮却无法照亮自己，它们燃烧自己的生命，燃烧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可到了最后，它们又有多少能够拥抱阳光的温暖的炽烈？

　　“乾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乾世”就这样迷茫着，迷茫着，坠入这一个不知道有多少疯狂与恶意的世界，他就这样困惑着，困惑着，最后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相逢，即便……只有过分短暂的时光：

　　“真是……会给我找麻烦啊……小乾老板……”

　　遗熠的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将灼烧一般的疼痛触感尽数化为不甚美味的甘甜味道，一边扯着嗓子，倾尽全力，道出如此一段与调侃无异的话儿，他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意，不知为何，像是心间最为柔软的一块肉被触碰，白发的少年不知道应当做出何种表情。

　　从很早以前，自己便是一个能够沉浸在共情中的存在，但他不能够将情感尽数留存在心里，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能够如此疯狂放纵的沉浸在这份情感之中，哪怕现在，也是如此。

　　但是……但是、此刻的遗熠仍然不舍将自己所拥有的情感丢下，更不舍得将身为这一切的钥匙放弃：

　　“如果是萤火虫的话……也应该好好疼惜自己啊、不是么，乾世……”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继承那个人的思念，但是……他一定想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他想要你好好的活着啊，哪怕……只是身为一段不知道啥意思的遗言……”

　　话这样说着，少年的手缓缓抬起，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脚下的站立之处就像是一摊粘稠的沼泽，不断地让自己陷下去、陷下去，堕入无人能够呼唤的黑。

　　烧灼的触感不断地抚上自己的身躯，从食道蜿蜒到脾胃，从血管攀附到心脏，一点一点，像是在撕扯这一具孱弱过了头的身躯，可年少的“幻觉”却只把它当做对于自己的褒奖，更为奋力地向上探去，最后抓住了身后之人的手腕：

　　“乾、世！”

　　遗熠的声音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我把你捡回来、可不是为了给你收尸的啊……给老子清醒点！”

　　话音未落，本该无力的少年不知从哪儿得来了气力，竟硬生生地将那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桎梏给扯了下来，鲜血飞溅，流淌了满目，濡湿了脚下的立足之地，染红了这被漆黑覆盖的信纸。

　　冰冷的、潮湿的触感消失不见，连带着身后那个不知是谁的存在也一并消失不见，地上只有一条残缺的断肢，不断地溢出腥红到发黑的液体，直到信纸凹陷出一个巨大的洞。

　　“等——！”

　　没有给被折腾得已经快要失去全部气力的少年反应的时间，遗熠感觉自己的双腿还没来得及抬起，被彻底泡湿的信纸便发出一声闷响，破出一个漆黑的大洞，将他的身子整个吞入其中，不再拥有回头的机会……

　　重物落水的声音刺耳，直到再没有了响动，身着白衣的男性小跳着从红色的字体中献身，看着破出一个大洞的信纸，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又伸手把地上的断肢捡起，嵌在自己断开的手肘上：

　　“啊——啊，还是被知道了吗……”

　　他的声音过于稚嫩，身侧还伴随着一颗红色的十字星，嘴角勾着浅淡的笑意，而下一刻，那颗红色的十字星便被两指轻巧地捏住，在刺目的光芒中被男性吞入腹中：

　　“北冥啊北冥……”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