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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无望时要用祈愿唤醒真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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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自认为不幸的存在,一个明确认定自己不幸的存在,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总是会遭受很多很多的白眼,因为人们认为,所谓痛苦与不幸都不应该诉说,只有从日常中潜移默化中所感知到的、细微的不正常,才能够成为不幸的定义。
不幸与坚强被绑定在一起,只有足够坚强,才能够被定义为不幸,将伤疤露出会被嘲讽为卖惨,会被认定是作秀,因为世间不幸如此之多,相较于自幼麻木的孩童,似乎仅仅只是自残所导致的伤口,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不能够将病症诉说。”
“不能将伤疤暴露。”
“自己是个正常人,因为这份压力所有人都在承担,自己不可能病变。”
“自己……不可能是精神病,不可能是疯子。”
也许是因为最早的那一份因为病耻感所造就的偏见,也或许是在更早之前,因为骗子的招摇过市所遗留的祸根,很可能是因为不愿被同情照拂,被当做真真正正的疯子对待,对于心中的异样,即便存在,却又无人诉说,仅有少数人找到了火种,离开长夜。
一再压抑的疯狂,不曾停歇的痛苦,亦或是伪装过好而无人发现所导致的小心翼翼,单调的情绪染上了更多的混乱,浸泡了更多的无从诉说,最后他们在自己眼中崩毁的世间背弃一切,或是放弃生命,亦或是以血为歌……
可是,能够遇到火种的人太少太少,即便拥有,最后可能也会在离开长夜之前熄灭,甚至是被执火之人亲自放弃……而夜晚里那么多的人,又有多少,能够把他们拉回阳光普照之处?
所以,这份不幸只有在死去之后才能诉说,这份不幸也只有死去之后才能够被人得知,独自绽放,再被独自摧毁,直到花根遍布整颗心脏,若是在存活之时被曝光……一切都会沉入彻彻底底的无光之地。
遗熠不记得自己收起遗书时,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将纸页翻了个面,那么大的一张空白上,只写了一行简简单单的字,它说……他说:
“这是我的愿望。”
将自己的消亡,换取另一个人能够存在于世间的可能……即便那人最后会无比痛苦,死去的存在也早已经看不到那一天,这样的事……又有什么价值?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办法啊,先生。”
一句简单的话,一句如同连绵不绝的蝉鸣那般刺耳,又仿佛只是虚无落下的回音那样的声响,将自己手中的信纸折叠,将遗书上的字迹抹去,将那个不知道存在于何处的“招人烦先生”,将他的记忆彻底擦除毁灭,什么都不剩。
脚下可谓娇弱的花朵不曾枯萎,它们仍在绽放,仿佛生命不再拥有尽头,它们能够逃离时间将一切消抹的法则,而在如今,有人带着一缕初春的寒,步入这苍白一片的花海。
遗熠回过头,他看到了那个已然用死亡终结自己的孩子,他的生命像是终止在了他与“老师”相遇的那年,仍然矮小,仍然迷茫,却也明白了太多太多,即便仍然幼稚的令人发笑:
“办法?”
小孩的面容被磨砂玻璃一般的存在格挡,无法窥见他真真正正的模样,但是白发的少年仍然可以看到,他微微偏过了脑袋,又像是笑了一样,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出:
“因为这是我无法实现愿望后所达成的愿望,也是我能够实现愿望的唯一的办法,挺拗口吧?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愿意听一听吗?”
“用您无法保留情感,却也不曾包含虚假的灵魂。”
像是被洞穿了病症的本质,又像是得到了一个终于愿意相信自己的存在,即便是谎言,遗熠的表情也不免带上了些许欣喜的神色,他看着孩童用双手交付而出的、一株小小的、存放于蜡烛之上的火苗,最后也只是将其接过。
镌刻着金色咒文的红蜡烛盛放着更为鲜活的色彩,蜡油不时滴落于虎口的皮肉,带着高温的刺痛,最后堆积了满层皮肤,可即便如此,遗熠也不愿将其放开,他等待着孩童又一次开口,即便对方只是一再重复一个无意义的问题:
“您认为,人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永生、金钱、权利、快乐、梦想、家人、恋情、幸福……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不同的答案,可即便遗熠说到口干舌燥,孩童也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仿佛能够用藏匿于模糊画面后的双眼将自己的灵魂解析。
可当然,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在白发少年道出一句“我想不到了”之后,似有若无的松了口气,最后将一只手按在胸口,白衣被血液染黑了些许,却也仅仅只是些许,不再有其他:
“它们可以是愿望的定义,可以是愿望的标签,更可以是愿望的本质,但不会是愿望的本身……您应该知道我刚刚遗书里所写的愿望,对吧?”
遗熠将紧握蜡烛的手又一次收紧,思考了些许措辞,最后才点了点头:
“嗯……你想要,让‘招人烦先生’在您出生的时候取代您,用您以后永远不存在于世界上为代价。”
“是啊……这是我筹备了很久很久的计划和心理准备,最后才实现的愿望……但是,它不是我最早的愿望,它也永远不可能……是我想要实现的最后愿望。”
几乎是一瞬之间,满天的花瓣被卷入虚无,在空中极致的挤压、收缩,到最后又绽放出纯白色的烟火,覆盖了眼前所能窥见的所有的黑,尚且年少的倾听者并不明晰,他当即便问出一句简单的话:
“愿望不是都会改变的吗?”
“愿望从来不会改变,它至始至终都存在,它不会消失,它只会被放弃,在未来旧事重提,被当做一场谈资说起,至少……这是我的想法。”
言罢,孩童朝着遗熠走进一步,他伸出手,指尖触碰火苗的底端,不算纤细的蜡烛早已被火苗融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洞,盛放着没有溢出的滚烫蜡油,而当皮肉相触,它们便粘在肌肤上,留下血色的痕迹。
可即便被烫伤,小家伙却仍然没有处理的意思 他只是伸出自己染上红色的指头,笑着对眼前的少年晃了晃,勾勒出一个不甚完整的十字星:
“我最早的愿望很简单,但也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实现的愿望……我想要感知到爱,可以享受爱,不用那么患得患失,不用想着如何偿还罪责。”
“可是我也明白……这是无法做到的事情,因为我无论对谁去诉说,别人也只会一笑而过,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孩子,这种事情很正常,小孩儿又无法理解什么是‘爱’……即便我会因此而痛苦,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事儿。”
“所以……我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是空想。”
蜡油冷却,留下一块还带着些许温度的红蜡,孩童将其从手指上撕下,如同撕下自己的一块皮肉,他捏塑手中的原材料,最后创造出一颗红色的心,落在白花的阴影之中,难以找到。
这份愿望对于他人而言,可能是如此的荒诞不经,但是小家伙却并不在意,他直白的让其成为自己最早的愿望,可是当愿望变为空想,他的笑容终究还是淡了许多。
人在失去了当时唯一的愿望时,会有些患得患失,会痛哭流涕,但也有人,会为自己寻找一份新的愿望,将其作为自己的退而求其次,让自己不被受到虚无的裹挟,不会那么狼狈不堪:
看啊,我还有另一条路,我还有第二个方案!
这是他们的自我保护,也是他们熬过哀伤的一种方法。
可是……遗熠不由得皱起了眉,他的眉眼更为圆润,略显灰白的瞳仁却带着股异样的攻击性,此刻更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无声的质问,质问为何需要如今这以魂飞魄散为代价的愿望付诸现实?
“如果无法感知到爱,便无法去疼爱自己,如果无法感知到爱,也就无法去爱惜他人……‘爱’这种东西说了千万年的时间,但是其本身,也仍然没有人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不是吗?”
像是看懂了对方的意思,稚子的音色带上了些许落寞,他回忆往昔所承受的善意,回望曾经所拥有的那么多那么多,最后闭上眼睛,将论述继续:
“我无法用模糊的言语剖析它的本质,我只能明白,爱是对于所爱之人的无私纵容,也是对于所爱之人不再误入歧途的枷锁,爱是以理性将答案推陈出新,又以感性在答案的选择中浮沉挑选,爱是想要给予他人的善意,是恐惧不足以站立于对方身侧的不配德感,亦或是足以弥补患得患失的安稳——”
“爱是索取,亦是给予,我无法给予什么,我也无法创造任何的价值,懒惰和不曾拥有的毅力注定我无法出人头地……我不是一个有价值的存在。”
听到这里,就是傻子也该听出这孩子的想法是什么,遗熠沉默一瞬,眼中的惊愕顿时占据了所有,他用不解甚至可以说愤怒的语句把自己的思绪尽数道出,仿佛在将对方藏匿在面具之下的那一颗不知黑白的真心曝光于青天白日:
“因为没有价值……所以,你想要用这种方法……用这种他妈不可理喻的方法给他们你认为对等的‘爱’?就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他妈的没有那个狗屁价值!”
沉默,堪称死寂的沉默,面对眼前愤怒到超出陌生人界限的遗熠,少年的笑容似乎比以往更为热烈,他带着笑容,即便对方已然如坠冰窟,却还是无声地点了点头,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空闲的手用一种更为粗暴地方式拽住了孩童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即便遗熠自身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愤怒,但是身体中的共情却告诉他,这份愤怒应当存在:
“你——”
“我无法给予的,老师会给予,老师所渴望拥有的,我会用自己彻彻底底的消逝为代价,将近乎于不可能的事情变成现实,最后我将体会到给予‘爱’的感触,老师会感受到原本就应当给予更优秀之人的疼惜和爱,我曾经的家人朋友,还有我不曾遇见触碰到的朋友,他们都会因为有一个优秀的存在伴于身侧而感到高兴——”
“这是一个性价比最高的愿望,没有价值的存在,有人会为之疼惜吗?”
“可那该死的是用你自己一个人的牺牲换来的啊!甚至没有人会记得你……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你你他娘的说什么风凉话!感知不到‘爱’又不是傻了,你怎么——”
“可是他们也说过,要是我能更优秀就好啦?”
一句话,一句让人哑口无言的话,一句本身只是让孩童努力成长向上爬的话,从他至亲之人的口中脱出,最后成为了他走向消亡的最佳理由:
“他们想要我外向、想要我学习好、想要我饱读诗书、不挑食、坚强、勇敢、能够保护女孩子、聪明还情商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能够获得奖状给他们争光,懂事听话——”
“所以我在最早的时候,用一个更加完美且符合他们要求的存在,以此顶替了我这个残缺的白眼狼,并且没有人会发现异样,因为他就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也不会有人铭记一个无名的白眼狼,这个交易很划算。”
“更何况,一个陌生个体选择的牺牲本就与您无关,您为什么会生气?遗熠先生?因为你觉得我很可怜,还是觉得我很蠢?”
他的牺牲为何会让自己大动肝火?这个问题遗熠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这份承载着愤怒与哀伤的愁绪,在如今却仍然没有消逝,仿佛足以一直燃烧,不曾停歇。
异样的激动之中,白发少年捏紧了拳头,他瞪视着眼前这仿佛无辜的孩子,最后似是叹息地道出一句话:
“只是……心疼……”
“那就请多心疼心疼我吧,遗熠先生,同情的代价……我可以支付哦。”
刹那间,伴随着这一句回答,苍白的花海开始化为荧光,飞入无光的深夜,枯树已然倒塌,怨毒的果实被碾成浆水,就连遗熠手中拎着衣领的孩童都开始缓慢的发出光芒:
“同情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施舍,也只需要支付自己的痛苦与遍体鳞伤……只是同情,我可以买得起哦,所以,同情同情我吧,毕竟,它是我唯一可以感觉到的‘爱’,我唯一能够购买的善意……”
“不过……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遗熠先生?我会……祝福你能够将其实现,将其变为现实哦。”
黑夜消弭,梦境已然被光芒粉碎的彻彻底底,花海枯树,烛火蜡油,乃至于遗书与遗书的主人,一切都不再回应,可在睁开双眼、回到现实之时,那句问话与祝福仍然回荡于耳畔身侧,其中的情感,却也已然烟消云散……
“愿望……”
“那么多……人,连选择……遗忘那些事情的权利……都不配拥有……”
像是想起了什么,在仅有一盏夜灯的屋中,遗熠看向了蜷缩在床铺中的少年,看着仍然沉溺在不知美满还是痛苦的梦中、不时颤动着左手指节的乾世,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回梦醒时,自己所道出的祈愿:
“我想要有人能够留下我的情感,留下温和的、让我不再痛苦的情感。”
也许这份“雏鸟情节”来得过于可笑,也许这份依恋与担忧、试图向对方靠近的情感停留的实在是太久太久,直至此刻,都未能停下,遗熠小心翼翼地牵起乾世露在被褥外的左手,像是捧起了一片绵软的云。
白发少年的左手宽大,大到足以把小家伙的掌心牢牢地包裹其中,他的无名指上留着一圈白色的痕迹,如若不仔细观察,可能还看不到它与其中缝线的痕迹,而时至今日,他将捧起的云朵印上温柔的吻,低声道出的语句仿若希冀,如同哀求:
“你能留下我吗?”
“你能……带走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