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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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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翡翠足足躺了三天才能坐起来,稍微恢复一点精神。
那三天他时时凝思着,似乎锁在自己的躯壳中,缓慢思索着。幸鹰只是待在他身边看顾着他,并不加以打扰。
“好了。”翡翠极乾脆地放下碗。
“不再吃几口吗?”
“……嗯,”极乾脆地再度拿起稀粥,翡翠又象徵性地多喝了两口,“好了。”
幸鹰一笑,没责怪他。原本就不期待翡翠会变得顺从,现在也仅仅是不难搞而已,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听话的病人。幸鹰随手把凌乱的餐具拿到门外的廊上,再度拉上纸门,四周又安静下来。
“这几天,都在想些什么?”
他口唇动了动,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坦承,“在想,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牵挂着放不下的事情。”翡翠摇了摇头,“这么想其实挺煞风景的。”
幸鹰顺手理了理他略为凌乱的长发,在他身边坐下,让他倚着,“想出了什么没有?”
“不就是你吗?放不下。可以的话还真的很想……”翡翠藉着轻咳止住了话,抚着胸慢慢地调匀呼吸,“算了,这事不去说它。”
“这不用你考虑。”幸鹰取下眼镜,“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
“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其实就是个浪子,没有什么足以让我变得更加正常的牵绊。或许我这里……”他指指脑袋,“生下来就不太正常。”
“我很赞同你的见解。”幸鹰说的是事实。他现在也把诸事放下,连院厅都叫不动他。
“你也慢慢学坏了?”
“社会秩序制度是规范与约束人们行为与关系的、具有合法性和认同性的规则。一方面是保障了整体的和谐与安定,但另一方面拘束了个人意识的发展。像你这样的,脱离了大环境所期待的制约的人,从另一方面来说,才是真正自由的人。”
“你又在说神子大人那个世界的话了。”翡翠赏了他一对妖娆的白眼。
幸鹰则直接在他脑壳上敲了一下,“其实你懂。”
“像你这种……会莫名其妙牺牲自己去完成所谓的……大环境……的期待?你们的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吗?你这样的人才让我觉得奇怪。呐,像你这样,从小做为藤原氏的精英,被身旁的人期待着要出类拔萃,在意周遭的眼光、在意一族的家声之类的,各式各样的枷锁,一道接一道没完没了,锁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难道你都不觉得累吗?”
“可是我也从这个大环境里,得到我所真正需要的认同跟归属。我不单单是被要求,同时我也是形成这个制约的一部分。比方说,我所期待的理想之都……我付出了,但我也得到了,不是吗?而你即使悖离了法制的牢笼,也同样在你的环境里达成别人的期待,只是显得悠哉一些、而且并不那么地认真而已。”
翡翠的笑容僵硬了。
“有吗?”
“不然你这三天在想什么?”幸鹰体谅地笑了,“这些年,你养着数以千计的海贼,照顾他们的衣食无虞,也得到他们的尊敬、得到你应得的地位……翡翠,你同样也需要认同和归属。”
翡翠没有回答,低下头轻轻地咳了两声。
他不说,幸鹰也由着他,只是替他又斟了一碗水。翡翠没有接,反而自顾字地低声吟哦起来。
“浪の花、冲から咲きて、散りくめり。水の春とは、风やなるらむ。”
他的咽喉有点肿胀,或许是因为这样,本来就低沉的嗓音带了点颤然的细弱。
幸鹰挽着翡翠的肩膀,他也顺势在幸鹰膝上躺了下来,“咳……我发喘呢,”翡翠苦笑,“咱们不说话了。”
“好。”幸鹰轻轻拨开他水青色的发丝,替他擦去他额边的汗水。翡翠微微阖上的双睫仍如青蝶一般,不安地翩翩欲起,看起来那么慌乱。幸鹰无声低叹着,缓缓俯首,把自己的耳侧轻轻靠在翡翠嘴边,“告诉我,你的心愿。”
“我……”
“想家了?是不是?”
“……我想回去。”翡翠的声音极低,“幸鹰,陪我回伊予……”
幸鹰点头,一口答应,“好。”
接着他们都不再说话。翡翠静静地躺在幸鹰膝上,幸鹰伸手抚着翡翠披散的长发,突然和着翡翠刚刚吟唱过的曲调小声地哼着,“潮浪似花盛开,拂岸辗转凋零。开即谢、谢再开,随水袭来,春信如风,留不住。留不住随风而去……”
◇
原先,翡翠只打算在京都停留半个月,在还能隐瞒他的病情之前飘然离开。但他后来滞留了一个月、一个半月、两个月……碧海带人来接‘前任头目’来了好几次,没有一次把人接回去的。这些事本来幸鹰全不知情──他从辞官以后的第一天起,就真正做到了万事不萦怀,什么也不过问。但后来他知道了这些事情,也不免有些好笑……这些细节都是鹰司特地通知他的。
“初四出现在鸭川口的那八条陌生海船,差不多傍晚就全数失踪……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幸鹰仍神色淡然,“是吗?”伸手接过了翡翠的茶碗,顺手放在案上。
“依我看,月初集体械斗的恶性事件,也是伊予那批海贼做出来的。”
“确实像。”翡翠悠哉地支着折敷,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我们海贼呢,最喜欢做这种败坏治安、鱼肉乡民的事……你说对吧?幸鹰?”
“废话连篇。”幸鹰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对鹰司提出质疑,“翡翠麾下的那批海贼,已经十几年不曾犯过违禁的案子。集体械斗……他们袭击的是什么人?”
“是摄津一带的水运纠纷。先是当地船头烧了三、四条采海贝的船,那些伊予来的海贼就跟当地船头起了冲突,才导致这次的械斗纠纷。这种事情对附近的治安影响极大,必须采……”
“干得好。”翡翠抬起手来热切地鼓掌,一面笑眯眯地对幸鹰吹嘘,“我就说碧海那孩子没辜负我这八年来带他的苦心。”
“翡、翡翠大人……摄津船头欺凌贫穷海民这件事,检非违使厅会做出处理的。”
幸鹰摇了摇头,“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们就是听说了您辞官的消息,这才肆无忌惮起来。我想,您应该对他们提出警告,制止他们的行为。烧海贝船直接影响了海民的生计,这件事不办不行。”
翡翠一扬手,指着鹰司的脸,“用你的名义。”
“我、我的名义?”
“是啊,”幸鹰淡淡地微笑,“我兼了三十年的检非违使别当,也腻味得很。你既然接下了我的职务跟我的官印,顺便也把我的责任接过去吧。”
鹰司考虑了片刻,像是领悟了什么。他点点头,“我明白了。”又望向这些年来他一直很敬重的年长海贼,“您还有什么要我做到的?翡翠大人?”
翡翠纵声大笑,“……跟海贼好好相处,这算吗?”他扶着幸鹰的肩膀缓缓起身,“对了,替我找到碧海,就说……前任首领想回家了。”
◇
遵照翡翠的嘱咐,鹰司很艰难地辗转跟碧海取得了联系,其间不免吃了几个暗亏。
“那个叫碧海的孩子比你年轻的时候更加匪气。”幸鹰隔着围栏往外看,庭院里剑拔弩张的两个年轻人正针锋相对,气氛相当严峻。
“不觉得这个样子也不错吗?”翡翠笑眯眯地指着唇枪舌战正炽烈的那两个人影,“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天地白虎。”
“幸亏龙神神子一百年才出现一次。否则鹰司可给碧海欺负死了……”
翡翠斜眼睨着幸鹰,“你欺负我还差不多。昨晚你没听见吗?你的藤原鹰司大人发下宏愿,说他总有一天会哄着伊予的海贼替官厅巡洋。”
“检非违使厅又不是不付钱。”幸鹰忍着笑,“帮你养活你的人呢。”伊予的海贼对海相、航道无比熟悉,官厅又省下了船只维修与保养的经费,更能约束他们太过‘自由’的生活,这些年来幸鹰一直致力于双方的合作,倒颇有成效。
“拦抢贪官的船,是伊予海贼最大的兴趣……鹰司别天天拦着我家碧海‘这个不许抢’、‘那个不许抢’就很万幸了。”
“碧海那孩子也不是好惹的……看起来真野性。”幸鹰摇了摇头,“我去让这位新任的伊予海贼头目碧海大人进来见你吧。”
幸鹰才刚起身,高大的年轻海贼就直接翻过围栏,踏上了渡廊,“哎呀!正在议论我吗?”
“请你不要擅闯!”鹰司快步赶了过来,双脚还站在围栏外,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喊,“你这么做实在是太失礼了!”
“抱歉,我想先跟头目说话,一会再好好陪别当大人玩玩。”年轻的海贼摆了摆手,眼神凛冽地朝那阴魂不散的检非违使别当扫了一眼,神色不善。
“碧海大人,”年长的退休官员神色淡然,指着他脚下,“没脱鞋就踏上渡廊,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对不起,”碧海收敛起自负、嚣张的神态,“我无意的。”说着褪下了自己的浅沓,带着三分崇敬趋向前去,“头目……”
碧海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翡翠一口打断,“现在的头目是你,不是我。”
“哦?”他眨眨眼,“那么,您也想叫我头目吗?翡翠大人。”
“我已经退休了,不算你们的人。不过……如果你敢受的话,我不介意叫你两声。”
被他叫一声头目,大概会折寿三年。碧海撇撇嘴,“……算了。”他放弃跟这个牙尖嘴利的昔日领袖顶嘴,转向幸鹰开口。那语气尊重得令幸鹰有些意外,“幸鹰大人,请您原谅我的擅自闯入。我只是想早些确认一下翡翠大人的状况……本来还以为他被绑架了呢。”
“阁下好像已经夜里悄悄来确认过两、三次了,”仍站在围栏外的年轻官员锋锐地回应,“幸鹰大人跟翡翠大人、以及在下我,都发现了。”
“哎哎,好像不能对这位别当大人掉以轻心呢。”
“别斗嘴了。碧海大人,”幸鹰打断了两个年轻人的唇枪舌剑,依照他自己的经验,这一辩下来可不是一、两刻钟可以结束的,“翡翠大人要回伊予,我也随行。这方面要请你协助了。”
“咦?您也一起吗?”
“是的,航程当中还请多多指教。”
碧海本来想开口刁难他,望着这个清秀温和的长者,一时竟无法开口。
“是的,我明白了。有什么需要,”他本想说尽管吩咐,一开口却走了样,“请您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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