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时] 空谷回音 + 所谓幸福》儒*

5、第 5 章

　　◇

　　“你这次来京，好像有点不同。”

　　“嗯？哪里不同？”翡翠漫不经心地随口回答，顺手揭开了盒子，酸甜的甘香气味也同时飞入了两人的鼻端。翡翠扬着眉，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但那双淡色的眉里藏着银灰色的星辉。

　　“既非来京游玩、亦非为了交易。觉得你好像是为了……了却什么重大的责任似的。”

　　“真敏锐……很可惜我比较想告诉你，其实我是来找你玩的呢……呵呵。可以的话，从明天起的半个月，放下你的公务陪我到处游山玩水吧……”翡翠又露出熟悉的调侃神色，“咳……或许你比较喜欢把接下来的行动说成……为了监视着我这万恶的海贼在京都的行动，迫不得已，只好跟着我一起四处闲晃？这种说法也很不错。”

　　“翡翠？”

　　他没回答，自顾自地掂起一块蜜饯放入口中，“这梅子真香呐！”

　　品嚐到美味的蜜饯就笑得那么孩子气吗？但那或许是掩饰罢了。

　　“不想说吗？”

　　“很多事情……咳，说不说都影响不了什么，”他轻轻眯着眼，“没有说的必要。”

　　从前总觉得翡翠的眼神显得特别老气，世故且成熟，但那双散漫却锐利的眼神，竟然一直停留在三十年前，丝毫未曾老去一分，依然藏着极危险的深邃，一如往昔。

　　翡翠为什么要求自己陪他半个月？

　　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眼神，幸鹰垂下眼，望着翡翠依然敞得放肆的领口。

　　“你好像瘦了很多。”

　　“……呵呵，”翡翠笑起来，纯是捉狭的口吻，“是你胖了吧？”他凑过身去，顺手在幸鹰腰里掐了一把，“啧啧……年纪越大就越胖，你呀，幸鹰。咳……是整天坐着不动的缘故吧？”

　　距离极近。

　　他又在转移话题了。幸鹰像是被摄住了一样，丝毫无法动弹，僵直的四肢与他转得飞快的思绪却交叉成反比。他抿嘴默默思索着，十天前跟翡翠共乘一骑入城时，在马上他背后所接触到的翡翠身体的触感跟现在似乎不一致，比对着眼前衣着宽松的修长身躯。

　　仅仅十天的时间，却完全不同了。

　　“……幸鹰？”翡翠轻轻唤醒眼前失神的人，“你在想什么？”

　　“太不寻常了！”幸鹰蓦地伸出右掌抚上他的胸口，翡翠吃了一惊，抬手想要挡架，却慢了一步没能架开。

　　衣服里空荡荡的……幸鹰的右掌几乎直接按上一排肋骨。

　　◇

　　神子大人离开后不久，二月梅盛开的时候，夜里，翡翠突然飘然出现在六条大屋。

　　‘翡翠？’

　　‘陪我到神泉苑，别当大人。’望着错愕的幸鹰，翡翠淡然一笑，‘走吧。’他神态自若，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却刻意不给幸鹰拒绝的机会。

　　◇

　　翡翠在池边找了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伸手拂去积尘，从怀里取出一只秀气的香囊，珍而重之地放在上头，低声叹了一口气。

　　‘这是神子大人送给我的……好像是紫姬教她缝的。’翡翠好像是在对幸鹰解释，又像是单纯在喃喃自语，‘这是我欠神子大人的，我得……还给她。’

　　他擦亮磺石，点燃了纸煤，将那小小的火苗凑近香囊的边缘处，眼神很虔诚，像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香囊滋溜溜地响了起来，着火的地方渐渐变了颜色，燃起了一股深青色的烟气，兀自氤氲着直往上飘，像是会飘到当时神子大人消失的空中去一样。

　　‘我不是一个喜欢后悔的人，别当大人。你看，火一点上，就不能后悔了。呐……即使把火扑灭也不能恢复原状了……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后悔的，不都是这样的吗？很多事情都是一旦开始，就不能再回头的了。是你开的口，你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是我决定留下来，我也没有立场后悔。值得安慰的是……对我来说，这件事情我并没有后悔过。连一丝后悔也没有。’

　　没有……后悔……吗？

　　幸鹰听着翡翠喃喃的独白，想问他，但觉得喉头无法发出声音。他突然有一种很想不顾一切痛哭的冲动，像两个月前跪在他身边、并不顾忌着什么那样地痛哭。他使劲咬紧牙根强忍住，身体轻轻地发颤。

　　‘别这样。’翡翠伸出手，抚在幸鹰的脑后的短发上，眼神极温和，‘幸鹰，别这样。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了……真的。我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

　　到他从没承认过的一族的家庙参拜、破天荒地第一次赠送自己礼物、突然要求自己放下所有公务陪他半个月、刚刚没能架开自己的变慢了的身手。

　　翡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双唇。

　　突然提出想嚐蜜饯、变得低沉且带着隐忍的笑声、迅速消瘦的身子、不会再入唐的承诺，下意识的掩口、发话之前以清喉咙作为掩饰的轻咳……

　　“是……肺病吗？”

　　翡翠抬头仰着，两手向后撑在叠上，缓缓闭上双眼，带着些许的无可奈何。他敛去了笑容的唇角带着几条细小而熟悉的纹路，依然浓密如扇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

　　这样认真思考中的模样令幸鹰害怕。

　　轻轻将手覆在他手上，幸鹰艰难地开口，“翡翠……”

　　“本来想到上七轩去看游人，不过，现在是秋天，没有舞祭呢……嗯，这个时节，其实到北野去最好了，这个时候的枫叶应该都红了吧？”翡翠睁开眼，静静地望着他，“幸鹰，要陪我去吗？”

　　“……去。”

　　“呐，过几天，我们再找一条浅底河船，从龟冈口入河走桂川，下行到岚山渡月桥去。你别看我瘦了点，一个人驾船带你游河，还是小事一桩。”

　　“去。你要我去哪，我都去……”幸鹰伏在叠上，脸贴在他和他的手上，轻轻颤抖着，声音听来想必是哽咽了。

　　翡翠轻轻地抚着他后脑的短发，语气极为柔和，手势极为温柔，如同当年，“幸鹰啊，你傻气了三十年，还没能放开吗？”

　　“是我对不起你……”

　　“我很满意现在这个样子。这不是很好吗？幸鹰。”

　　“我……欠了你三十年的幸福。”

　　“你没有欠我什么，幸鹰，一直以来……你对我都非常好。反而……是我任性地提出莫名其妙的要求呢。不过，我知道你这次不会拒绝的。”翡翠笑了起来，“我很狡猾吧？”

　　幸鹰抬起头来看着他孩子气的得意笑容，心里涌起一股甜蜜的痛楚。

　　“太狡猾了。”他笑着回答。

　　◇

　　藤原幸鹰拿出他为官三十五年来所累积的干练与效率，花了三天时间安排好一切，包括了公务上的交接与安排……他辞官了。

　　被硬留在六条大宅的翡翠，听到藤原鹰司提起时，只略扬了扬眉，什么也没说。

　　“您不阻止幸鹰大人吗？”

　　“我为什么要阻止他？”

　　“您不担心幸鹰大人吗？”

　　“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认真而固执的少年官员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冲出去，正好见到幸鹰带着微笑送药师离开。那位堪称是这个国家里医术最精湛娴熟的药师，是幸鹰从内里特地请来的。

　　“……幸鹰大人？”

　　“嗯？”

　　“您、您别发傻……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

　　“我知道。鹰司，我并没有企图治好他。”

　　幸鹰伸出食指，轻轻弹着那张刚刚抄写下来的所有药材用法的和纸，温和地朝后辈笑了笑，转身走了进去。藤原鹰司摘下了眼镜，怔怔地咬住脚架，想不透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是怎么回事……未免也悠哉得太古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