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流而下》雾策

5、妈妈

　　9.

　　程雅确实做到了，接下来的几周，不仅每天放学都亲自接林深深回家，还每晚都抽出一个小时陪她“特训”。

　　所谓的“特训”，其实相当于听说读写的全方位综合训练。程雅为此专门准备了一些阅读材料，古今中外都有涵盖，帮助林深深一点点从头学起，睡前甚至还会坐在床头讲故事，让林深深重新体验了一把幼儿园的生活。

　　程雅找的文字素材五花八门，有的来自杂志，有的来自小说，有的是歌词，有的是广告，甚至有说明书的片段。

　　时不时会遇到很有意思的文案，母女俩经常读着读着笑成一团，或者陷入热烈的讨论中。

　　“特训”总体而言是很愉快的。
　　这种过家家一样的训练竟然效果不错，两周过去，林深深已经可以快速阅读不太复杂的语段。

　　时间过得很快，离事故的日子越来越近。林深深也开始高度戒备。她抽时间在周围的区域转了个遍，根据记忆里的蛛丝马迹找到了意外发生的路口，并且嘱咐程雅任何时候都不要从那里经过，还有让她一个人的时候最好走路或者坐公共交通工具，以防万一。

　　林深深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到了那天，她会直接抱住妈妈不让她出门。再不行，她就时时刻刻待在程雅身边。要是这样还能出意外，一起死了算了。

　　考完初三第一次月考后的周末，程雅带林深深去了一趟寺庙。

　　这个寺叫开福寺，在当地特别有名，但林深深还是头一回来。

　　不同于她想象的清净肃穆，庙门口嘈杂得很，香客、卖佛具的、算命的、乞讨的，还有提着喇叭的工作人员，全部聚集在寺庙外围。

　　人潮汹涌，简直站不住脚。

　　程雅注意到林深深一直在看路边的算命先生，笑道，“我之前算过，当时觉得就是忽悠人，现在一看其实还挺准。”

　　林深深不知道算得挺准是指什么。算命先生在招呼她们，林深深想拉着妈妈再去算算，程雅却摇头：“再算就没有必要了，命这东西，越算越薄。”

　　买过门票，拿上附赠的六根香，程雅牵着林深深抬脚跨进庙门。

　　寺庙里的香客众多，摩肩接踵。香火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檀香、熏香和花香的香气，带着一种独特的神秘感。让人平静的味道。

　　林深深学着程雅把三根香伸进大香炉里借火点燃，稳稳捏住。

　　路过放生池，就来到大殿前。里面供奉着巨大的金身佛像，妙相庄严。
　　地上放着蒲团，香客排队上前礼佛。

　　受殿里的氛围感染，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从林深深心头悄然升起。

　　青烟缭绕，林深深看着妈妈跪坐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将三根香举过头顶，停顿片刻，拜了三拜。林深深不知道程雅求了佛祖什么，只看到她睁开眼时，脸上带着林深深从未见过的虔诚和肃穆。

　　程雅起身后转头，示意林深深也这样做。

　　林深深依葫芦画瓢，跪坐下来，闭上眼睛，举着香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我的家人平平安安。”

　　希望，我能够成功改变未来，留住妈妈。

　　永远也不要分开。

　　一拜，二拜。

　　就在她即将拜第三下的时候，林深深突然感觉到什么，眉头紧皱，握香的手指收紧。

　　细长的香随着动作轻轻颤动，一点滚烫的香灰落在手上。

　　她清楚地预见了自己要离开的时间和地点——就在十天后，正好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天。

　　画面太过清晰，她甚至能看到卧室书桌上的摆放的黑色毛绒兔子，以及白色的闹钟。

　　时针正好指向七。

　　那些不敢诉诸于口的侥幸，无法确认的猜想，还没来得及实施的计划，在绝对的规则面前，没有任何意义。

　　她会回到未来，而过去无法被改变。

　　10.

　　“......第五名，林深深。”曲婷把Excel软件上的成绩排名投影到智慧屏幕上，一边用激光笔指着，一边念道。

　　“林深深同学有点退步，但是不要灰心，初三是一场长跑，再接再厉。”

　　因为阅读障碍没有完全消失，林深深这次考试相对于上学期还是有些退步。

　　好想让妈妈看到高一点的成绩。
　　她盯着并不能让人满意的试卷，心里叹气。

　　天气转凉，这天林逸民破天荒地回了家。

　　林逸民只是回来吃个饭就走，林深深心事重重，程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程雅的手艺绝对不错，色香味俱全，但是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食不知味，唯一的话题是林深深的学习。

　　沉默的一顿饭后，林逸民出门，林深深和妈妈一起洗碗。

　　林深深把碗放进盆里开始刷，热水的温度顺着橡胶手套传递到手上。

　　“妈妈，如果我必须在某个时间点回到未来，应该怎么办？”林深深背对着程雅问。

　　“不怎么办。”程雅的回答速度很快，手上依然一刻不停地擦着灶台。

　　林深深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也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

　　是啊，应该怎么办呢？

　　她已经说了自己能够提示的一切。
　　在妈妈面前，所有情绪都是轻飘飘的。

　　林深深用力地刷碗，厨房里只剩碗碟的碰撞声和哗啦啦的水声。

　　“但是这依旧是一种幸运。”程雅突然说道，放下抹布。

　　“妈妈总有一天要离开你，虽然因为意外提前走了，但是因为上天的眷顾，我们有了好好道别的机会。”

　　程雅的声音很轻。

　　时间快得可怕，林深深尽可能地黏在程雅身边，但是十天还是很快过去。

　　“好了，特训结束。”程雅动作利落地收起最后一张卡片，语气依旧轻快。

　　虽然是最后一晚，程雅还是坚持让她完成阅读训练。
　　现在的林深深可以一口气看完很长很长的阅读理解题，阅读障碍已经不复存在。

　　天色已晚，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林深深坐在床头，盯着整理阅读素材的妈妈，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很大很重大的石头，有点喘不过气。

　　“妈，你说，我回到未来之后，会不会有另一个我继续留在这个时间线？”她早就萌生这个想法。

　　“会吧。”程雅说。

　　卧室里只剩一盏暖黄的阅读灯，和往常一样温馨。林深深又有点想哭。

　　“既然奇迹都发生了，那我们用唯心主义的视角来看待世界应该也没什么关系。”程雅想了想，补充道，“我知道要避开车祸，那这个世界的我就可以活下来；而我的女儿不会凭空消失，也就是说，这个时间线上的你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这么一想，好像达成了 【Happy Ending】。”林深深把脚吊在床头晃荡。

　　“对。”

　　时间已经进入倒数阶段。当林深深用心感受的时候，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表盘，滴答滴答地走着。
　　“还剩两分钟。”林深深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

　　程雅把窗户关好，也坐到床头，伸手揽住女儿，没有说话。

　　“妈妈，谢谢你相信我。”林深深想起还有话没说，抓紧时间开口，“这些事要是发生在别人家小孩身上，家长多半不信，也只有你才愿意相信。”声音到后面逐渐有点哽咽。

　　“谢谢你，你是最好的妈妈。妈妈我爱你。”林深深语速很快。

　　程雅笑了。

　　“我当然信，你是我最爱的宝贝。”

　　生命是一场旅行，程雅相信所有的可能性。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要做的只是按照本心面对一切，不留遗憾。

　　“我之前给你念过一个故事，说人生就像逛超市。我们一起逛了很久很久，这时候我的时间到了，必须先去结账。”

　　“嗯。”林深深的眼睛已经开始发酸。

　　“我会早一点过去，你会晚一点，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最终都会在人生的收银台那里见面。”

　　林深深紧紧抱住妈妈。

　　“深深，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学习是性价比很高的投资，你要去个好一点的高中，读一个好一点的大学。尽可能多地获取筹码，得到选择的权利，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林深深的额头。

　　程雅的脸已经开始模糊，变成了流动的色块，只有声音还清晰。

　　“深深，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你要学会拥有继续向前的勇气。”

　　妈妈永远爱你。

　　溯流而上的时间开始复原，意识被未知的力量席卷。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林深深猛地抬头。
　　她依旧靠在床边，但是身旁的程雅早已不见。

　　房间里变得很冷。正对着床的书桌上，黑兔子静静地靠着白色闹钟，时间指向七点。

　　床上放着她的老人机，按亮之后，上面赫然显示【2022年11月18日】，周六。

　　她回到了未来，或者说，现实。

　　林深深擦干眼泪，把手按在心脏的位置。
　　她依旧觉得难过，但心里的最后一点压抑已经消散。

　　至少，这次做到了好好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