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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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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校门,看着双马尾、戴着兔子发卡的女生消失在人群里,林深深才呼出一口气,转身回家。
除了卖糖葫芦的,校门口还有卖煎香肠的,卖车轮饼的,吆喝声不断,热气蒸腾。林深深面不改色地绕过摊位,避开发传单的大爷大妈怼到她鼻子前的广告,直接绕到了侧面的人行道上。
隔壁小学也放学了,几个把红领巾反着戴的熊孩子你推我搡,嬉笑打闹。夕阳的余晖透过稠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树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右前方有一家三口,他们手牵着手,走得很慢,一点也不着急。
小孩目测是隔壁附属小学的学生,正手舞足蹈、慷慨激昂地讲着学校的趣事,活像说相声,把一左一右两个大人逗得哈哈大笑。
书包很重,家里也并没有人在等她。林深深走了一会,索性也放慢步伐,双手插兜完全放松,顺着人行道的坡度,凭惯性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边偷听小孩哥讲故事。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橘红色的夕阳把人和树的影子都拉的很长很长。
转进倒数第二个拐角,夜色已经渐渐沉淀下来。待夕阳留下的最后的暖意消散,夜幕彻底降临。
路旁的小店铺招牌上,廉价的霓虹灯亮起,老旧的小区深处传来父母训斥小孩的声音,微风拂过,带着呛人的油烟味和一点湿润的泥土的气息。
浓郁的墨蓝色天空下,随着滋啦一声,人行道旁,路灯几乎同时亮起,昏黄的光连成一线,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
打闹的熊孩子和分享故事的一家三口早已不见踪影。笔直的人行道,这时只剩下林深深还摇摆着向前。
林深深突然觉得很无聊,把毛绒兔子从口袋里掏出来,用手一下一下顺着。
路灯的光把林深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3.
因为性格软糯,文小雪小学的时候总被人欺负,连全班最矮的男生都敢偷偷藏起她的课本,来开并不好玩的玩笑。那一次,语文老师心情不好,大发脾气让文小雪出教室,和她不怎么熟的林深深直接在课上拍案而起,当着全班的面让男生把书还回去,并且让他给文小雪道歉。
从那以后,文小雪就成了林深深当仁不让的小跟班。
她们做了很长时间好朋友,从小到大,她亲眼看着林深深该学学,该玩玩,照样名列前茅。林深深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任何阴霾,仿佛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不管别人什么反应,林深深看待任何事情似乎总是有自己的一杆秤,用文小雪爸爸的话来评价,就是“是非分明、三观正”。
文小雪有点羡慕林深深。
为什么同样是以上学为人生使命的衰小孩,她可以这么潇洒呢?
不过自从程阿姨去世后,文小雪觉得林深深有些变了。
面对死对头魏瑶瑶和其小跟班的挑衅,以前的她会拉着自己认认真真地制定一个方案,说要“打脸反派”,如今即使和她们当面对峙,也不屑于出言反击,眼神里是明晃晃的无聊和厌恶。
林深深依然爱笑,甚至比原先笑的更频繁,笑意却很少直达眼底,总有一丝波澜不惊的阴霾。
至于成绩,更是一落千丈。
文小雪经常在上课时偷偷瞄见林深深对着课本发呆。
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是一直盯着同一页,不知道在想什么。
文小雪坐上车,向父母说出了自己的发现,文父文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家长是知道很多东西的。
由于文家出了好几个医生,他们知道的更多。林深深的爸爸林逸民在一家风投公司工作,还是个口碑不错的高管,表面上人模狗样,既能赚钱又顾家,实际上私生活混乱不说,还重男轻女。
有一次他们去某知名公立医院探望当医生的侄子,正好在门口撞见西装革履的林逸民拉着一个小腹微隆、浓妆艳抹的女人争吵,说什么“是儿子就留着,不是的话不如早点打掉”。
他们见过林深深很多次,对女儿这个好朋友的性格也算是比较了解。深深是个好孩子,性格也活泼开朗,但是心思太细腻太成熟,像个小大人。初中生可能还不懂事,但一定不蠢,自己的爸爸爱不爱自己,爱不爱妈妈,到了这个年纪一定已经有所察觉。
当然,有些话绝对不能告诉林深深,也不能说给文小雪听。初三是重要的人生节点,过早认识到现实的残酷对两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
他们知道,女儿这么在意这件事,不仅因为好朋友的变化,还因为愧疚与自责。毕竟程雅出事的那天,文小雪把林深深叫出去玩了。
他们见过林深深的妈妈程雅,有时候开家长会还会和她聊上两句。对方身上有中年人里面极其罕见的活力,虽然是丧偶式家庭,但她把林深深教得很好。
那么特别的一个人,就这样早早过世,只能说天妒英才。
“人各有命,不是你的错,宝贝。”
文妈妈把头探到后座,捏了捏女儿面团一样的脸,轻声说。
4.
林深深回到家,自己掏钥匙开门,叮铃哐当的声音在狭窄且灰扑扑的楼梯间里回荡。
打开门,家里黑漆漆的,果然没有人。
今天是林深深的十五岁生日,但这个世界上记得她生日的人并不多。
按下开关,冷冷的灯光如水一般倾泻,照亮了没有温度的家。
桌上有两碟子菜,炒青菜和番茄炒蛋,是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阿姨帮忙做的,已经凉了,表面有一层凝固的白色油脂。林深深把书包和毛绒兔子放回房间,洗手,拿碗筷。随后打开冰箱寻找剩饭,盛出一碗饭和剩的一小碟辣椒炒肉。
她最讨厌冷冰冰的饭菜,于是把所有菜用微波炉依次叮了两分钟,一直加热到菜汤咕嘟咕嘟冒泡,然后才用湿抹布包着滚烫的碗一一端回餐桌。
家里安静极了,隐隐约约能听到楼上邻居走动的声音。
吃到一半,林深深突然注意到自己身旁的空荡荡的椅子,接着才意识到自己多拿了一套碗筷。
又拿错了。
程雅出车祸第48天,她依然没有实感。
“从没见过这么坚强的孩子。”程雅的葬礼上,所有见到林深深的人都这样说。
才十几岁的小孩,家里大人走了,竟然没有痛哭流涕。林深深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双双过世,至于外公外婆,据说因为当年程雅不顾他们的反对毅然逃婚和林逸民私奔,早就已经断绝关系。
有亲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孩子死了亲妈连哭都不哭一声,是个养不熟的玩意,冷心冷血。
其实不是,林深深知道自己很想妈妈。
她总觉得妈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太久没回家而已,也许今天就回来,也许明天。
从得知消息的那个瞬间开始,林深深的心脏好像就被一个坚不可摧的铁罩子罩住,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
她只梦到过程雅一次,那天早上醒来,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总觉得梦还没醒,不过是从一场切换到了另一场。
每次打开家门的时候,林深深总想说“我回来了”,想听到回应。
每次出门的时候,林深深都忍不住看一眼程雅房间紧闭的房门,想象妈妈和平常一样把门打开,不耐烦地跟她说“路上注意安全,上课好好听讲”。
她想妈妈身上熟悉又特殊的味道,想像从前一样学小猪崽缠着妈妈呼哧呼哧撒娇,惹来一顿雷声大雨点小的训斥。
她想妈妈能像从前一样放学亲自接她回家,路上给她买一串糖葫芦,一路听她讲学校发生的琐事,讲书里读到的趣闻。
从小学时发现爸爸把另一个阿姨带到家里的时候,林深深就意识到,自己无法想象没有妈妈的未来。如果她是一艘到处漂的小船,妈妈就是她的锚,是她唯一的港湾,是她一切归属感的来源。
如今她越发觉得如此。
程雅去世后,很多事情失去了意义。
老师总说,过完初三就好了。
可是读完初三,参加中考,上个好高中,然后呢?
读完高中,参加高考,上个好大学,然后呢?
未来的未来,自己在哪里?
会做什么,又和谁在一起?
至于梦想,科学家?宇航员?
她无法想象,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5.
吃完饭,收好碗筷,林深深随手拿了一本书来看,发现依旧读不进任何文字,于是在客厅发了一会呆。
再回过神,是林逸民打了电话过来,说爸爸要出差,下周回来,今晚也不回家吃饭。
林深深知道他又在骗人,因为电话另一头背景音嘈杂,隐约能听到女人的娇笑。林逸民的声音含糊得像嘴里含了橄榄,想来又是在什么派对上。林深深跟着林逸民参加过一次那样纸醉金迷的聚会,到处都是呛人的烟味,各种叔叔阿姨互相灌酒,纵情调笑,像围观动物园的猴子一样惊奇而夸张地逗弄小孩。许许多多只手举起装着名贵红酒的玻璃高脚杯相碰,推杯换盏时接连发出清脆的响声。
自那之后林深深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去这种大人的聚会,也不想让林逸民带程雅一起。林深深觉得,在那种地方每多待一分钟,脑子就会坏掉一点。
其实几天前林逸明就知道自己要出差,但他没有当面告诉林深深,而是临时打个电话,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也可能是当时根本没有想起来自己还有个未成年的女儿独自在家。
讽刺的是,他喝醉了的时候倒是想起要打这个电话,虽然现在已经快到晚上十点,正常人这时候一般早就已经吃完晚饭。
电视机柜边缘摆着程雅给林深深准备的十五岁生日礼物,用心包装过,应该是提前很久就买好的。程雅车祸过了足足七八天,林逸民才派助理去程雅的办公室收拾遗物,助理看见了这个礼物写了名字就没有扔掉,而是交给林逸民,于是林逸民顺手把它带回家,放在那里。
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