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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故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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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骨目光中有几分挣扎,在沉默良久后他说:“我的外祖父是喀尔萨人,我的外祖母是武骨族人。我的母亲和大邺人通婚后与我的父亲定居在凉州。”
“这也是为什么我的母亲逃过了那场灾祸。”
“在十一年前,奚图兰找到了我的母亲,告诉她说二十七年前的那场大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造成喀尔萨族覆灭的罪魁祸首是景桓帝和凉州刺史狄骞,他希望有着部分喀尔萨血脉的我日后能够为他所用、协助他复仇。”
“我的外祖父也死在那场大火里,因此母亲没法拒绝他。”阿尔骨脑海里浮现出女人对自己说这些事时脸上的痛苦,不免停顿了下。
“那场大火背后的真相是什么?”闻君照直视着阿尔骨的眼睛,没给青年犹豫和反悔的机会。
“我也不知道,”阿尔骨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语气坚定地说,“我的母亲没有告诉我。”
“她明明答应了奚图兰让我做其在凉州的助力,但一直等到我十五岁时才告诉我这些事,我在那时与奚图兰有了联系。在我成为凉州别驾后,她又和我提起此事,她跟我说在这件事上我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如果我选择听命奚图兰,那么我就得随他与整个大邺对立。而她清楚那场大火并不该怪罪到所有大邺人身上,譬如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很好的大邺人,他很爱我的母亲,因此她最终改变了主意。”
阿尔骨就此陷入漫长的回忆:“我的父亲在十年前因病亡故,母亲为了更好地照顾我,带我去投奔了外祖母所在的武骨族。除了在武骨族待的那两年,其余的时间里我都住在凉州城里。”
“坊市里住的几乎都是大邺人,在我们家最困难的那一年,他们经常送来自家做的炊饼或是别的东西。凉州州署里的人也都很好,从没有因为我身体里那部分外族的血脉轻视、贬低我。”
青年眼中流露出的怀念让宋满完全相信他的话,他笃定地说:“所以你最后没有选择复仇。”
阿尔骨从小便接受着身边大邺人的善意,因此他没有办法将刀刃挥向大邺。
他的母亲之所以最终没有告诉他真相,是因为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不属于他的仇恨蒙蔽了本心。
阿尔骨郑重地点头,说:“是,我最后选择了帮助凉州度过难关。”
事实向阿尔骨证明,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否则,他将失去顾潜雍眼里的欣赏和凉州百姓眼里的喜爱。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一面之词,你们可能不会相信,”阿尔骨说,“我今日来这里就是想提醒你们,奚图兰恨死了大邺,他绝对不会停止对大邺的复仇,你们要小心应对。”
闻君照知道阿尔骨在看着他,他启唇道:“我们有八年没有见面了,八年足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闻君照的话让阿尔骨的心狠狠揪起,以为他就要失去这位好友。
可闻君照的下一句话又峰回路转,道:“但我知道你的心性,我相信你,阿尔骨。”
阿尔骨用力地搓了把眼睛,反应过来闻君照的有意戏弄,然而心中为这份信任百感交集,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闻君照对着阿尔骨发问,“奚图兰既然是喀尔萨人,那又是如何混入梵月族的?”
阿尔骨说:“七年前,梵月族来邺都觐见的队伍里有一个使臣叫做奚图兰,喀哲借机顶替了他的身份,由于他后来寓居邺都,与梵月族人联系全靠书信,因此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原来如此。”闻君照点头道,心中再没什么疑问了。
而宋满看着这对感念绨袍之义的好友,不禁问道:“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阿尔骨整理好心绪,说:“这事也是说来话长。”
“我父亲因病去世后,母亲便带我回了武骨族。武骨族很是重视血统,因此像我这样血脉不纯的人就受到了其余同龄人的一致排挤,其中就包括现在武骨族的准首领九郁。”
“九郁看不惯我,就仗着首领儿子的身份强迫我当他身边随叫随到的奴隶。”
“八年前的冬至宫宴上,武骨族奉命前往都城觐见皇上,九迅达带上了九郁,而九郁带上了我。”阿尔骨平静地叙述着陈年旧事,少年九郁欺压他时狰狞的嘴脸仍历历在目,但他已不是那个胆怯瘦小的孩童。
“进宫后九郁为了捉弄我,将我打晕在人生地不熟的御花园里。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不错,”闻君照接过了话茬,说,“他看见的那个人是我。”
“那时我还没封王,作为康宣帝最不待见的皇子,我没有资格参加冬至宫宴,”闻君照微微提了点嘴角,“那日我闲得无聊去御花园里晃悠,不曾想一脚踢到了个被麻袋套着的人。”
“我对此类不知后果的麻烦事向来是避犹不及,本想装作没看见一走了之,但那时他偏偏醒来了。”
视线里的闻君照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说出这些极具画面感的话,宋满乐不可支地想着他少年时的模样。
脸大概要比现在有肉一些,不对,他小时候经常吃不饱呢。
眼睛应该同现在差不多,让人看不出里头的明显情绪。
说话时声音肯定也淡淡的,但听起来要稚嫩点。
宋满越想越羡慕阿尔骨,对方见到了他没见过的少年闻君照。
闻君照感受到宋满扫过来的目光,抬头对上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朝人无声地笑了一下。
转头又看见阿尔骨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眉来眼去,闻君照本人并不会不好意思,考虑到宋满是个脸皮薄的,他用眼神示意阿尔骨收敛些。
奈何阿尔骨在察言观色上欠些火候,以为闻君照是想他往下说。
甚至为了更好地引起共鸣,他还加了句调侃的话:“难怪当时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或许能帮助我的人,自然不会让他就这么走了,”说到这里,阿尔骨抬手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于是我紧紧地抱住闻君照的腿,要求他送我回举行宫宴的地方。”
“他起先不答应,我也就不松手。”
“我们在原地僵持了许久,他先被冻得打了个喷嚏,”阿尔骨移开目光不去看闻君照,说,“我那时其实也意识到自己在强人所难,但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继续和他耗着。”
阿尔骨犹记得彼时闻君照冷得能冻死人的眼神给他带来的压迫感。
宋满托着下巴,目光炯炯地盯着阿尔骨,催促道:“然后呢?”
倘若手边再摆上一碟瓜子,他和茶馆里坐在前排听书的看官便毫无两样。
见宋满听得津津有味,闻君照最终没为他岌岌可危的形象开口。
“然后他就答应了我,同时又提出了一个条件:在宫宴结束之前,我得和他去一个地方。”阿尔骨接着回忆。
“我只能答应跟他走,他于是带着我去了他居住的宫苑,那是个很安静的地方,”阿尔骨瞥了眼闻君照的脸,确认他没有感到被冒犯,才道,“我们在那里聊了一上午的天,分别时约定以后有缘再见。”
听着阿尔骨的话,闻君照的眼睫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往事被翻出来时总会荡开尘埃,被尘埃封盖住的情绪露出影儿,将人笼在灰蒙而清晰的记忆里。
顺嫔在闻君照九岁时郁郁而终,晚榆轩里的太监和宫女们像蚊蝇四散而去,仅剩下一位从顺嫔母家跟来的宫女还愿意替死去的主子看护他。
八年前的那个冬日尤其冷,闻君照在夜里将几床棉被都裹在身上也还是能感到那种刺骨的冷。可晚榆轩能领到的炭火完全不够用,闻君照权衡之下,将炭火都留到夜里烧,白天则靠到处晃荡度日。
冬至前夕下了一场大雪,大雪似乎将整个皇城里的声响都遮盖了去。
炭盆里最后一点温热被漏进来的冷风吹散,闻君照自然而然地被冻醒。
他在睡眼惺忪中隐约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钟鸣鼓乐,意识到冬至宫宴已然开始。
在屋内待着也不见得就会暖和些,闻君照宁愿去外面走走。
宫宴召去了大部分的宫人,宫道上瞧不见除了他之外的人影。
这种近乎寂寥的安静让只身行走且饥寒交加的闻君照心情莫名变得很差,直至他遇到了阿尔骨。
那年闻君照也才十二岁,满腔的委屈和愤懑让少年急需一个发泄的缺口。
大概是当时阿尔骨看起来比他的境遇更滑稽些,闻君照这才选中了他。
闻君照因为身世有着比寻常同龄人更强的自尊心,因此他用交换条件的方式让阿尔骨陪他聊天。
提出条件的那一刻,闻君照没想到阿尔骨竟与他同病相怜,更想不到两人由此结缘成为了相互扶持、记挂的好友。
“聊了一上午的天?”宋满的声音拉回了闻君照飘散的神思,青年稀奇地看向他,说,“真没想到那时的你还是个小话痨。”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宋满微微瞪大的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好奇”二字。
在他看来,想要成为闻君照的朋友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他当初为了让闻君照敞开心扉可花了不少心力。
见闻君照没有开口的意思,阿尔骨担起了解释的责任:“你误会了,我才是你口中的那个话痨。那一个上午基本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聊了些什么……他先问我为什么会晕倒在雪地里,然后聊着聊着就讲到了我的遭遇。我那时天天被九郁他们欺负,心里藏了许多委屈,碰到这么一个愿意听我讲话的人,东拉西扯将所有牢/骚话都倒给了他。”
闻君照一如当年般静静地听着阿尔骨说话。
那个上午他们一起缩在晚榆轩里,晚榆轩迎来了自顺嫔死后的第一个造访者。
闻君照听着阿尔骨向他喋喋不休地倾诉苦水,觉得吹进屋里的风没有那么冷了。
或许是阿尔骨说话时愤懑的神情打动了他,又或许是知道对方不会再和自己见面,放下心中包袱的闻君照偶尔回了阿尔骨几句话。
闻君照的回应无疑激发了阿尔骨的热情,阿尔骨说:“我越讲越感到痛快,哪怕他没怎么搭理我,脸上的表情也很平淡,我还是觉得想交下他这个朋友。”
“那个年纪嘛,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于是问他,你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吗?可能是我的请求有些唐突,他当时沉默了许久。也不知道后来他想了些什么,我都要不抱期待时他竟然点头了。”
“那时你脸上涕泪横流,我害怕拒绝你后,你的眼泪会淹了晚榆轩。”闻君照状似挖苦道,可落在阿尔骨身上的目光是温和的。
阿尔骨当作没听见自己的糗事,道:“交到了新朋友后,便不单单可以说烦心事了,我又和他说起自己的志向。”
“谈风谈月谈人生,好友之间交谈的话题不外乎此。”宋满附和道。
“是啊,”阿尔骨非常赞同宋满的这句话,眼里燃起不曾被岁月与困境磨灭的少年意气,“我对他说,‘我想要强大起来,我想要自己不再被人轻视,我想要成为母亲的骄傲’。”
耳畔回响着八年前他自己的呐喊声,阿尔骨重新说出这句话后,心底泛起难言的感觉。
这里面掺杂着三分扬眉吐气的畅快和七分回顾来路的释然。
宋满或有所感地看向闻君照,不出意外看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恍然。
下一瞬,闻君照迎上他饱含期待的眼。
哪怕他能猜到闻君照少年时的志向,宋满现在依旧想听闻君照自己说出来。
闻君照将嘴唇弯向一侧微笑,他清楚不只是宋满,阿尔骨也在等他开口。
那年阿尔骨毫不扭捏地说完自己的志向后,便转头用与今时今日一样滚烫的目光盯着他。
这两个人都不好糊弄呢,闻君照无奈地想。
事情的结果最终和八年前重合,闻君照凌厉的喉结开始滑动:“我的志向么——”
声音里裹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坚定,他说:“我欲迎风霜而立,摘得无上权柄,谋定清平之境。”
八年前,两位少年匆匆相识又匆匆作别。
他们带着没有期限的约定,怀揣着各自的凌云志,闷头行走在各自抉择的道上。
但闻君照此话一出,阿尔骨顿时觉得这八年中遭遇的一切艰辛都是值得的。
真好。听完整个故事的宋满看着这对聚首的故友,由衷地替他们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