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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烈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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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洲的风太大时,想要点火往往很困难。
但今夜傍晚沙洲无风,顾潜雍带着集结的三百精锐踏上了路。
出发前顾潜雍抬头看了眼静止不动的军旗,然后言简意骇地鼓舞士气:“天时已得,此战必胜。”
他们按照既定的路线整齐而迅速地绕过瞭马湖,像是原本就生存在沙洲里的一群沙鼠。
趁着夜色完全暗下来之前,他们抵达粮草营的后方。
借着矮灌木丛的遮挡,顾潜雍看着不远处点着灯火的营帐群。
不出他所料,粮草营内有着几队交替巡逻的士兵。
“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亲卫低声询问他。
顾潜雍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眼眸在黑夜里亮得惊人,紧紧地盯着武骨族士兵的动静。
与他们军营的规矩相似,武骨族人在巡逻营帐时也有着固定的线路和轮换的空当。
顾潜雍在等那个空当,那将是他们潜入军营的最佳时机。
他将身子压得更低,丝毫不介意眼前那根几乎要戳着他眼睛的树枝。
将领如此,跟随他的士兵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匍匐在粗粝的黄沙里,尽可能维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不动。
四周无风,他们身上又穿着厚重的盔甲,顷刻便熬出了汗。
汗水自额头滴落至眼睫,很痒,很涩,但没有人会乱动,这是他们日复一日打磨出的坚毅与耐力。
视线里巡逻队最末的一个兵消失在转角,顾潜雍举起的手向下一压。
夜袭开始了!
顾潜雍起身恍如矫健的豹子,直接抱住离他最近的一个武骨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对方的嘴,将其拧死于掌下。
武骨族人为了隐藏粮草真正存储的位置,将所有的营帐都设置成了相同的样式,因此光从外表看去,他们没法分辨出哪些才是临时贮存粮草的营帐。
这批由顾潜雍亲自挑选的精锐行如疾风,却不松散。
他们安静而快速地分成几个小队,仿佛是由顾潜雍这片“大海”逐级倾注出去的支流,彼此之间相隔着不近也不远的距离,随时都能够应答顾潜雍的召唤,随时都能够相互支援。
以冲在最前方的顾潜雍为榜样,他们有序地席卷着每一个营帐,意图找到粮草。
顾潜雍接连搜寻了三个营帐后,结果都是供士兵睡觉的地方。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除了守在营帐外的两个士兵之外,营帐中竟然空无一人。
难不成他们已经泄露了行踪?和另外几个无功而返的亲卫对视后,顾潜雍不得不思考起这片不同寻常的安静背后藏着什么暗示。
“哎,你听说了吗?”一个武骨族青年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少汗今日带着大邺的四公主回来了。”
“难怪辛扎今日准许我们都去喝酒,原来是有喜事,”另一个青年醉醺醺地开口,“少汗真是好福气。嗝——我曾听人说,和咱们武骨族天天遭风吹遭日晒的女子不同,大邺的女子都跟娇花似的,一个赛一个地温顺漂亮呢。”
“你说的这话我不赞同,武骨族的姑娘们大方能干,不比大邺的女子差。”首先出声的那个青年反驳道。
“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吗?除了桑达娃,别的姑娘都入不了你的眼。”和他一起的青年调侃道。
顾潜雍紧贴着营帐的边缘,从他们两人的对话里知道了今夜营帐格外安静的原因。
竟让他们赶上了人和,顾潜雍却也没为此事感到太高兴,毕竟凉州军打仗从来没有将输赢寄托在运气和外力上。
他继续听着两人的话,想从他们嘴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这话你不要到处乱说。”青年大概是恼了,语气有些急。
“和你这人玩真没意思,连个玩笑都开不得,”另一个青年也没了耐心,“行了,快点放完水,央泽叔还等着我们回去和他猜拳呢。”
想必这两人是暂时从宴会上出来方便的,而宴会尚未结束,他们一会儿还要回去。
顾潜雍没打算惊动他们两个,可那两人竟直直朝他所在的位置走来。
他躲闪不及,已然对上其中一位青年错愕的目光。
眼见对方就要扯嗓子叫人,顾潜雍无法留情,利落地解决了两人并将他们拖进角落藏着。
这两人迟迟不归,必定会引起怀疑,所以他们得加紧速度了!
不用顾潜雍出声吩咐,那百名和他早已在多年的相伴中培养出无间默契的精锐也都加快了搜寻的动作。
再次用剑挑起一道帘帐时,顾潜雍终于发现了他们此行的目标——粮草。
又迅速翻看了就近的几个营帐,顾潜雍接连找到了放置粮草的地方,一共是六个营帐。
顾潜雍左右扫视确认没有巡逻的武骨族人,招手示意后头跟随的士兵们过来。
即便心有预设,真正见到敌方营帐中高高堆起的草料和鼓得突出的粮食时,顾潜雍还是在心中对出卖凉州的狄骞骂了句脏。
狄骞甚至在卖出粮食前没有撕去粮食袋上写有“凉州州署存”的字条。
这些粮草由大邺百姓辛勤耕种,由大邺官吏小心护送。
它们本该在安静地存放在凉州州署的户房里,本该是凉州军的备用粮。
凉州军面临过许多次粮草紧缺的情况,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全军上下有整整两日都是依靠树皮和草叶坚持下来的。
因而顾潜雍曾经立过军规,凉州军不得浪费粮食,可此时他却得带领这支最珍惜粮食的军队用一把大火将粮草烧毁。
一旦点燃粮草,火光乍现,不一会儿他们的行动就会被武骨族发现,顾潜雍没有太多可以犹豫的时间。
他的士兵们正默然等待他的抉择,那是一颗颗甘愿将性命托付的真心。
顾潜雍两侧的脸颊因为牙齿的收紧而收紧,最终下令道:“点火。”
火把在触到粮草的那一瞬,火焰舔舐而上,迅速蔓延开来。
只是睁眼闭眼间的工夫,火苗激烈地蹿至半空高,空气里已然翻腾着草木的烧焦味。
顾潜雍的脸被艳红的火光蒸出了汗,汗水如同泪水一样覆盖在眼前,让他不禁眨了眨眼睛。
接着他大步迈出营帐,指挥道:“任务完成,即刻撤离。”
四下浓烈的火与烟很快就会引起武骨族的警觉,他们得争分夺秒地撤退。
他们像来时一般安静而迅速地离开。
风势在他们身后开始变大,裹挟着火焰往上攀登。
与此同时军营最前方的酒宴上,辛扎肚里正打着酒嗝,将昏沉的脑袋靠在自己的爱妾身上。
他撑着眼皮去看宴席间喝得歪七扭八的族人们,个个脸上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真好啊,”辛扎感叹道,“等君汗和少汗带领我们攻占下凉州,武骨族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的爱妾也神往道:“到时候您就是武骨族的英雄,君汗肯定会大大嘉赏您。”
辛扎搭在桌边的手指翘了翘,显示出他的心情很好。
“怎么有股烧焦的味道?”离辛扎最近的一个青年耸动鼻子,嘟囔道。
“烧焦味?”辛扎拧着脖子看向喝趴在桌上的青年,说,“你怕是坐得离篝火太近了。”
青年无意识地看向穹宇,又道:“辛扎,这天怎么比刚才亮啊?”
辛扎想说你是喝醉了眼花,抬头却看见不远处的营帐竟烧起了熊熊大火。
那几个是放着粮草的营帐!眼前的场景仿佛一盆冬日凉水,将辛扎的醉意一下子浇灭了。
“都给我起来!”辛扎挣扎着起身,粗圆的腰身撞翻了桌子,他顾不上这片狼藉,撕扯着嗓子吼道,“都起来!营帐着火了!”
方才还趴在桌上的青年翻滚着站到辛扎身边,对着火光冲天的营帐直直跪了下去:“完了,全都完了。”
宴会上的人都清楚粮草在大邺和武骨族的交战中起着至关紧要的作用,目睹此景都目眦欲/裂。
辛扎拎起神色颓废的青年,开口道:“这事还没完,没完……不准说动摇军心的混蛋话。”
他在这种坚定的重复中找回了理智:“是凉州军,是凉州军来偷袭了!”
“他们一定还没走远,”辛扎边说边点头说服自己,“穿上盔甲,不!来不及穿盔甲了,立马随我去追击他们。只要抓到他们,今夜的事就还有转机。”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面上的神情几乎有些癫狂。
辛扎说完后自己先拿起兵器跑了起来,醉酒让他的头像被针扎一样,可更令他感到绝望的是没有人听从他的指令。
辛扎在几步之外看向这群需要互相搀扶才能站起来的青壮年,又看向已经被火海吞噬成灰烬的粮草,无声地喊道:“完了,真的完了。”
他无力地跪在黄沙之上,十指徒劳地插/入沙土中又握紧,却始终抓不住从指缝间流泻下来的沙砾。
那越燃越高的大火好似烧到了辛扎的肚子里,适才饮下的酒,吃下的肉,全被他吐了出来。
在跑出约莫半里的时候,顾潜雍听到了武骨族人传来的骚动,但他没有回首。
在距离军营约莫一里的时候,顾潜雍短暂地回头看了一眼,火焰几乎照亮了半边天,让人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昼。
火光之中,缕缕浓烟宛若形容可怖的魔兽,模糊了大漠与天空的交界线。
武骨族没有追上来,夜袭成功,在北塞没有败绩的凉州军又拿下了一场胜利。
转过头后,顾潜雍暗自松了口气。
他的动作微不可察,因此他的战士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位常胜将军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每场仗都充满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