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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流年错,十几寒窗空余雪(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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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方玟看向溪川的眼神明显带了点变化,不再是不屑一顾,他开始认真端详起眼前的年轻人,惊讶道:“我以为现在的读书人,都是草包,你竟然没被吓到尿裤子,还能反过来质问我,呵,上一次遇见这样的人还是在三年前,呦,也不算太短,就是上一届考生。不过啊......楚天赐,听说过吗?那小子了不得,斩获三元、满腔抱负、还顺了个公主回家,只可惜啊可惜,我还以为会是个了不得的读书人呢,结果呢,现在还是......”
溪川轻咳一声,不容客气地打断道:“大人偏题了。”
“哦,对对对,要将我的事儿,不对啊,你对我的事儿这么感兴趣干吗?”钱方玟一脸疑惑地问道。
“哦?难道大人不想让读书人帮你扩大一下影响!”
“想啊。”钱方玟点头,“所以你们只是为了听故事?那你们等着到晚上听戏不就行了嘛砍我干嘛!欸呦喂,我以为你们是想杀主谋泄愤呢,有没有搞错啊......啊!”
“溪、溪川兄?”商沉木小心翼翼将溪川手里带血的刀拎到一边,心疼地看了一下钱方玟另一条腿上对称的伤口,砸吧两下嘴不敢置喙。
“钱翰林,这下可以直接开始讲故事了吗?”她不喜欢被控制的毫无谈判资格的人,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溪川笑眯眯地帮钱方玟将新砍的伤口包扎好,止血的过程十分温柔,要不是方才腿差点断在此人手里,痛感强烈钱方玟差一点就要怀疑自己做了个转瞬即逝的噩梦。
钱方玟缓了几下冒出来的冷汗,张口的声音都有些发虚。
“我本名为孔瑜,是淮州人士,十三年前,我参加科考并顺利通过院试,可是等待我的,不是康庄大道,而是阴湿的潮泥。金榜题名的那一个晚上,我收到户部侍郎的提携信,信里写道他看中了我的才能,希望我可以放下心来好好考试,他愿意做我仕途的领路人,并留言希望我明日与他酒楼一见,共商未来,我当时想啊,能得户部尚书提携,乃人生一大幸事,我欣喜若狂,怎知,却受当头一棒。我被打晕扔到荒郊,醒来后差一点被尚书手下之人砍死,幸而得一猎户所救,事后我拿此事告官,却被告知他们查不出我来,我倒成了个黑户,后来我加入猎户大哥家,才有了籍贯,重新考试当了翰林,可谁知那户部尚书竟离开了,还是无病无灾、自然离开,呵,他凭什么。”
“所以你加入翰林是为了复仇?”溪川问道,此人倒也是个和她有相同境遇的人。
“是也不是。”钱方玟回答,“总归还是对朝廷有所希望的,我们当时被顶替掉名字的共有十二人,从一个山沟沟里出来,卯足了力气考试,想要搏个出路,谁料竟讨了个妻离子散,父母双亡出来,那帮孙子捏造消息,害的我们与家人互不相识,阴差阳错,生死相隔,我恨,但却没本事,无处申诉,这个朝廷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是啊,都烂透了。”溪川心里面想着。
“那照你如此说来,你是被直接打晕的,那那个公主要嫁王安的信岂不是作假?”溪川问道。
钱方玟摇摇头:“是也不是,真正的王安已经查无此人,顶替掉王安会元的人,也的确娶了公主。负心郎对鬼新娘而言是真,公主青睐、朝官器重,对于考生来说也是真,只不过这里面的主角从来都不是我们,是他们偷走了我们的人生,篡改了我们的结局,伤害了我们的亲人,然后将我们变成薄情寡义的透明人!这就是所谓的朝廷,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冠冕堂皇的朝廷!”
说到后面,钱方玟愤起而斥,字字句句却宛如钢针,扎进溪川的内心。
利用她的才华与能力、却剥离她生而为人的资格。
楚家长子智勇无双、才华横溢,与楼埙、李淮源三人并称丹枫三杰,一挥豪墨值金万两。
这些故事里,句句都是她,却字字也非她。
这种感觉,像迟钝卷边的刀一点点碾过来,即使已过三年,每每想起,还是无法释怀。
这种相同境遇的共情让她忍不住想为他做点什么。
她道:“能将你们的名字一次性抹除,必定不会涉及太多地区,你们想必大多数人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吧,说一下你们的地址,我记一记,待到有机会,给你们往家里立个衣冠冢。为了躲着不让别人发现你们,肯定十三年没往离家近的地方走过了吧,应该也没来得及给家里人报个平安,解释解释吧,正好,顺便把你们的故事烧几本过去,也算告慰。”
说完,她话锋一转,将刀抵在钱方玟的喉咙上,冷声威胁道:“但做这些有个条件,我得确保你不想杀了我们。”
钱方玟怔愣一瞬,方才还上头在感激涕零的情绪猛一下被扯回来,短促的弯道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以为你知道我抓你们只是为了将篓子捅大一点,我非亡命之徒、也不是个以杀人为乐的变态。”
“的确,我只是确认一下。”溪川说完,将刀随意插在腰间,伸手去解钱方玟身上的绳子。
那人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莫名就像逗一逗这个严肃认真的玉面书生一下:“要是我骗你的呢,出尔反尔怎么办?”
怎料溪川并不将这句威胁当回事,有理有据地反驳他,倒显得他有些无理取闹了。
“先生说笑,您吃喝都不少我们的,若真想动手,何必非这么大的功夫,再者......”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就是信他,信他只是为了豁出命去讨个公道,这些考生对他而言就是十三年前的自己。她不了解他,但她足够了解自己,所以她确信他不会对曾经的自己下狠手的。
只不过后半句她也只是想想,并未言语。
“再者,我真的就只是来听个故事。”
说罢,她无视钱方玟开始有点想刀人的目光,转头问太子:“此人绑了殿下,殿下要杀他吗?”
太子摇摇头:“他跑不了的,父皇一定会杀他的,我不想杀。”
溪川点点头,放了那人身上的绳子,完后,便向门外走去:“我走了,不然就显得和那些人格格不入了。”
商沉木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人一眼,叹了一口气,还是转头跟上了溪川的步子。
“太子殿下为何跟着我?”溪川问道。
商沉木比起之前,显得沉默寡言了许多:“左右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还不如跟着你,人多热闹。”
溪川没问他为何突然会有如此反应,按道理来讲,她以为他会愤而拿刀将人砍了,再将所有罪责推在此人身上,毕竟死人不会开口为自己说话。
上京她也是待过的,并且不单单只是待过,她还闯出过些名堂出来,京城大小贵族、数阶官员间的连带关系还是能掰着指头聊数一二。
那已经离开的户部尚书是当今皇后,也就是商沉木的亲娘——荷皇后的表伯,算起来,也是皇上登基后提拔的一部分有功之臣,虽说人已离世,可毕竟晚年做的这般糊涂事不能被轻飘飘揭过,现在朝堂之上对外戚干政相当厌恶,对荷家、对太子也是怨声载道。
此事一出,又不知会将荷党连根拔除多少人,太子的位置又会如何的如履薄冰。
将要行至人多处,溪川停下步子来回头望了商沉木一眼,她其实有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或许是因为她和她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溪川回忆起自己记忆里的商沉木,突然想到自己其实与这位太子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他与兵部侍郎李恩之子李淮源相交甚密,两人相伴去军营和某一前辈学几招拳法修身,在那里,见到了前来抚慰军士的太子殿下。
那时太子还没有一面桌子高,软乎乎冰酥酪一只,见着手提长枪的五大三粗们腿都软了,但还是得硬着头皮背诵他人写好的稿子,稿子是顺下来了,旁边侍从长出一口气,但窝囊太子很显然并不是一个能让大家松口气的聪明孩子。
缺心眼的太子看到为首将军腕上打着的绷带,上面还有擦到的血迹,登时鼻尖一皱,金豆子不要钱一样撒。
“将军应该很疼吧,保家卫国很不容易吧,呼呼是不是就不会痛了。”
一语落下,所有人看太子的眼神都变了。
一个三岁小儿言此话,所有人都会觉得此子心善无比,好苗子一枚,但十岁童子说此话,还是一朝太子,便也太过软弱了一些,从此太子在军中便是矫情一词的代表,没人搭理他了。
当时的溪川就是在伙房旁的角落里捡到的躲起来的太子爷。
“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那么想?”沾满煤灰的小手攥住溪川的衣摆,不肯放手,眼睛圆圆的、亮亮的,让溪川无法避开他探求的目光。
“倒不是。”溪川叹了口气,“军人上阵杀敌,难免会受伤,而受伤又岂会一点都不痛,只是他们习惯了,那是他们的职责,所以痛,便显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