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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
那只犹犹豫豫的手甫一搭上,常徜立即占了主导权,攥住了便十指紧扣,将她的手掩在自己长而宽大的袖下,并肩而立,挑衅的目光转向李焉识,似笑非笑。
这样连贯一气呵成的动作,还有那戏谑的神情,落在李焉识眼里,只觉扎进心脏,新肉已长严实的那根肋骨被遽然抽离。
好似柴屋主梁轰然崩塌,砖瓦将他砸得头破血流,厚厚的灰尘再掩住他的口鼻,钻进他的肺里,叫他闷着呛着,难以喘息,直至窒息。
昨夜送走清寒,他独自瘫在小舟里,任由轻舟随意漂荡。
他攥着话本子,目光落在夜风里微微摆动的竹篾船帘,看挂着的那只红木牌叮叮当当响了一夜。他也花了一夜的时间说服了自己接受她与旁人双修。
他想,江湖飘零孤苦无依,为人追杀刀口舔血,她也是被逼无奈才为孩子找爹。
只要她心里有自己,怎样都好。
可眼下,这是什么情况?女侠重生之前夫哥真火葬场了?钉进棺材抠都抠不出来了?
常徜竹骨般的手指方一攥紧,便硌得她柔软的手指生疼,更觉得不适应,只想抽离。
常徜看他神情呆滞,继而似喜非嗔,似谦非友般倏然开了口:“不过我倒是给李将军带来了个好消息。明月宴不日将至,八位长老商定邀请李将军作为贵宾来参加。”
她转过眼眸来盯着常徜,难以置信:“贵宾?你们不为难他了?”
“是,那桩事终究与李将军无关,既然是朝廷的将军,自然是贵宾了。还望李将军赏脸,为明月宴增光。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还请李将军轻挪贵臀。”
她欣喜地松了口气,虽有遮掩,可眼底还是不经意流露出欢欣来。手上也立即使着劲儿挣脱着常徜的桎梏,可他长长的手指好似蜘蛛腿一般,合拢了扣牢了,她再是一身牛劲儿也使不出,钻不脱。
她拧起眉来瞪着常倘,常徜却只是偏了偏头,依旧平静笑对着她,她怒火越旺,他笑意更盛。
暗流之下,波涛汹涌。
她心中暗呸一声:你个死绿茶,分明是有意为之!
落在李焉识的眼里,只看见常徜白惨惨的长袖下不住摆动,看起来好似是两只手激烈交缠一般,二人更是眼波暗暗流转,眉目含笑传情,已经半点也不避讳他了。
他冷着眸子,压下所有无用,只能愈发显得自己如跳梁小丑般的情绪,几近是咬着牙,平静地道:“那,还请常师兄这位道侣为我解开麻绳。”
常徜并不理会,转过脸对门外还捂着耳朵的萤萤道:“那就有劳大师姐了,阿惊姑娘她身子不适,我先送她回房休息了。”
他松开了手,转过身来极其利落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好似利爪一般扣紧了她的琵琶骨,与她一道缓缓步出柴房,全不顾她抬眼瞪着自己,愤怒不已。
“姓常的,你想上位,也得先问过我同不同意!”
他再抑制不住心头的激荡,更顾不得那点在常徜面前苦苦维系的体面,直起胸膛来脱口怒道。
常倘并没有回头,只是止了脚步,眼中更是笑得妖娆:“我上不上位的算什么,她开心便好。”
李焉识还想追出去,可自作自受,浑身上下都被自己缚紧了,根本迈不开步子。
他冲着门外还捂着耳朵的萤萤喊道:“解开,他都说了把我解开,你帮我解开啊!我要出去跟他决一死战!”
萤萤正捂着耳朵,什么也听不清,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眨巴眨巴,并不明白这只大黑蟑螂在地上拱什么,嘴里又在喊叫着什么。
步出柴房百步,回头见李焉识没有追出来,她重重甩开了常倘的手,这回,倒是稍一用力便轻松挣开了。
她退后一步,怒气冲冲。
“常兄今日,实非君子所为!”
他眼底的笑意慢慢转凉,只是静静注视着她,自怜自艾叹息一声:“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我昨夜替他向诸位长老求情,求来这个结果,能博你一笑。我在八方派虽然地位低微,可若是为你,我愿尽力一为。只可惜……”
“是你?”她将信将疑。
她没理由不相信,前几日那几位长老众口一词不肯松口,若非外力,缘何忽然改口?但凭直觉她不信。
“见你这几日忧心不已,我心里也如热锅油煎。你离开他定然有你的原因,我方才那样做,不过是怕他再纠缠你,惹你困扰。”
晨曦初开,暖黄落在他晦暗的脸上,却无半点生气,他垂下的眼睫更是黯然,嘴角勉强挂起的笑便多了几分故作坚强的凄楚:“自然,也有我的私心。”
“是我小人之心了,抱歉。”她平静地应道,毫无波澜。
他这才微微抬起头来,双目映出初升的光芒,琥珀色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她:“无妨,我怎样都好。这几日总听你说不舒服,便先回去休息吧,身子要紧。”
她摇摇头:“我没忘记与你的约定,去东厨吧。”
二人并未再拖泥带水推辞,朝着东厨的方向一步步无言踏去。
自送萤萤登上八方岛的那夜,初次见他,她心底便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那时,他站在浅滩边的芦苇荡中,夜雾迷离,他飘飘白衣上的红色滚边成了夜里唯一刺目的颜色。
他就那样幽幽地立在水雾里,挥着长长的衣袖缓缓招手,遗世独立,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也鬼气森森。好似穿过迷雾去寻花,远看是美人,近看是白骨。
这三个月来,她在刀光剑影中唯一领悟到的真话便是: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图财图色图嘴嗨的,她见得多了,人类物种的多样性叫她叹为观止。
故而初见便对他多加提防。可越是提防,越是冷淡,他不遗余力的好却越是让她心中毛毛的。
她很清楚地明白,人嘛,互利而已。可这个人,她看不透。
又假又真,时假时真。
什么绿茶红茶白茶茉莉花,恶人歹人贱人碎人渣她都不怕。偏这虚实之间,她实在吃不准。
“你在外候着吧,油烟大,对身子不好。”他手指点点外头摆着的木桌,落下这一句,便关了门进了厨房。
她手一撑,坐在窗外的樟树树杈上,晃着腿透过半开的窗看他的身影。
视线遮挡,她看不清全貌,只看得他似乎先饮了一壶什么,这才熟练地编起头发,利落生火。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着窗内唤他,他便放下手中的菜刀,推开窗来看她。
他素来苍白的一整张脸此刻都微微发红,双目间也多了些血丝。
“许是被烟火熏的吧。”她想。
她撇开心思,问道:“给李焉识安排的厢房在何处?”
他回:“在山坡朝西那一侧的厢房,你的是东向的,离得很远,放心。”
她这才放心地点点头:“有劳费心了。”
他索性便开着窗子,继续转过身去专注切着菜,他的刀工一流,手腕轻动,刀下所出匀称如丝:
“听说你之前为了他还坠落师父的陷阱里,可我今日所见,你似乎并不大喜欢他,怎么会有他的孩子了呢?是不是他用了什么手段强迫你哄骗你?若是如此,我可以一杯毒酒送他上天。从毒发,到四肢冰冷僵硬,很快的。”
“哪有什么孩子!你别听他乱说。他这个人,上回摔进坑里后脑子就不大正常了,他说的话,不作数的。”
他略略点头,脸上带笑:“听他的意思,以为你已然另觅夫婿,还认贼作父,这样全无信任之人,你竟然也能看上?”
“分开的时候说了难听的话,他这样想我,我不意外。”
“听起来你倒是够大度。大度的姑娘,应该……很难有什么理由让你与他分开吧。”
她沉默了。
他又拿起一边洗净的葱,卷了卷,利落噔噔噔切下:“看来是个秘密,可是秘密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慢慢熬着,柴火添着,时间久了会糊锅的。”
她看着微微曲起的指尖:“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才说了那些。后来才发觉,或许是一场横跨十六年的谎言。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或许都是骗我的人。毒药也是解药,解药也是毒药,究竟是毒是解,难说得很。”
常徜的菜刀一顿。
“怎么了?”她听出异常。
“这棵葱切得不好看,我换一棵。”他应付道,“既没有死成,那你会随他回去吗?”
“我与他……”
她靠着树干,手轻轻搭在小腹上,思索中想起李焉识的“带球跑”论来,沉静的脸上不自禁抽笑了一下,骂道:“真是个话本子看多了的蠢蛋。”
当夜。
话本子看多了的蠢蛋睡在厢房里,双手枕在脑袋下,翻来覆去,好似身下有根摸不着的针扎着一般难以入眠。
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那摇晃激缠的衣袖。耳畔更是二人衣袖相蹭沙拉沙拉的声音,好似再度身临其境,此声再入耳中。
不对!他惊坐起身。
不是幻想,这声音就在屋子里。
他一掀被子跳起身,握紧身侧的剑,细细探寻着寂静屋子里那细微动静的来源。
他提着剑,顺着声音,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朝着声音的来向而去。可靠墙之处,除了一只榆木衣橱外什么也没有。
那沙沙声窸窸窣窣。
“这八方派还真破,竟然闹耗子。”他放下了防备,收了剑,站在原地想着,“除了会做饭有什么好的,这破地方湿气这么重,再待两年你得得风湿。”
他抬步转身方欲离开,两扇橱门吱呀一声,幽幽地径自打开了,在幽静简陋的屋子里,宛转声调格外曲折绵长。
“谁!”
两剑同出,二人几近同时出声。
“你怎么在这儿!”
二人再度同时出声。
“还真是默契。”他冲着黑洞洞的衣橱里伸出的长剑笑了一声。
“这是我的厢房,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李焉识说完这句,看衣橱中的人收了剑探步而出,现出真身来,他皱起眉来又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只见眼前的女子一身雪花肥牛装,长发拧起在头顶挽成个发髻,系上红绳以木簪束之,乍一看,活脱脱一个俊俏的甩面流男弟子。
他将剑搁在一边,看着昏暗的房里她模糊的身影,双手抱在胸前调笑道:“你躲在我的木橱里,是不是打算夜里趁我睡着了好轻薄于我。都当娘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些?”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慌忙拉住他要去点灯的手,低声斥道:“谁躲你橱子里了!谁要轻薄你!都是做将军的人了能不能要点脸?”
他放下吹亮的火折子,扶着腰洋洋得意:“害羞什么,难不成你是穿墙而来的?还对我有意便直言,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你。”
“我就是穿过来的啊!”她夺了他手里的火折子,走去橱子边向里一探,又揭下衣橱切开的背板,微弱火光下赫然一个砖洞出现在眼前,直通隔壁厢房她的衣橱。
李焉识瞠目结舌:“你为了轻薄于我竟然费此苦心?走,咱们今夜就回梦粱,你想怎么轻薄怎么轻薄。”
她推开觍着脸靠近的人:“我怎么知道你搬来我旁边这间了!我白日里还听说你的厢房在山坡的那头。”
“我自己偷偷挪来的啊,监视你。万一有杀手,做爹的得保护好孩子。”
她甩开他贴上小腹的手,只觉烦厌:“监视你爹!我还有事要办,你别掺和。”
“你要去哪儿?”他攥紧了她塞回的火折子,急着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与你无关,你便当我今夜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这个洞的事儿更是谁也不许提。”
“不行!你怀着身子呢,我得肩负起当爹的监护之责。”
“我都说了我没怀!没怀!没怀!你听不懂人话吗?”
他摇着她的手臂:“你怨我,我不争辩,这是我该受的,可我确实没想到算那个不准,叫你受苦了。你怎样才能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给你一次机会是吧?行,从现在开始,别烦我。”她冷着脸,推开他的房门便要走,他披了衣裳便跟上。
他眼珠子一转,死皮赖脸道:“不管你可以啊,可我得担起我孩子的监护之责,不是跟着你。”
她气恼至极,更觉生无可恋,更笃定了心里的猜测:他果然是为了这个孩子而来。
人渣!
梁惊雪攥起拳头刚想开骂,可看着他一脸的笃定嘚瑟,死缠烂打好似狗皮膏药一般,她心知今晚这膏药是撕不下来了。
她看着李焉识,冷笑两声,心生作弄,将小肚子一挺,手扶着后腰,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诡笑来:“行,孩子他爹,那你就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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