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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鹿死谁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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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洲低头细看怀中孩子,大约三岁,虎头虎脑,小脸通红,小嘴巴干枯发白,显然是长久高烧不退的结果。
他将杜锣儿裹进怀里,赶回了虞王府。
之前听杜虞说过,前世,这位十七皇子是三岁夭折,一生未能回京,想来就是因这场病而早夭。
宴洲将孩子衣袍打开,周身细细检查了一遍,看不出病因,只得先用针灸降温,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退烧的药丸,让清明、谷雨细细磨碎,晃成稀液,一点点喂杜锣儿喝下。
忙活了近两个时辰,十七皇子的高烧才暂时压制下去。
宴洲抽空进了书房,疾速写了一封书信,让五月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古佛寺止善禅师手中。
夕阳西斜,杜虞还未回来。
天色微暗时,跟着他进宫的寿安终于出现在虞王府,气喘吁吁地告诉宴洲:“王爷当众顶撞皇上,被关起来了!”
宴洲从容地给杜锣儿施完一轮针,让清明递牌子进宫见太后。
他的轿子被拦住了,御前首席秉承太监万利站在宫门口,谦和微笑:“皇上口谕,召王妃到养心殿诊脉!”
宴洲心下惊涛骇浪,面上波澜不惊。
养心殿灯光幽暗,泰安帝穿着家常衣服,歪靠在榻上,苍白手指拈着一枚黑玉棋子,轻轻在桌上敲击,不时发出几声咳嗽。
李冬青坐在对面,看见宴洲进来,便起身站了起来。
泰安帝咳道:“你是长辈,对他们小辈哪有那么多礼节?”
李冬青正色道:“君臣有别,虞王妃是陛下的家人,礼不能废。”
“家人?”泰安帝轻笑一声,挥手让侍立的宫女太监出去,向李冬青道,“朕五岁的时候,你就是朕的家人了,他们这些人又在哪儿呢?”
宴洲跪在地上,垂头不语。
泰安帝继续道:“因为你,我才过上人的生活,有了人的情感。你为了我,多少次殚精竭虑,徘徊在生死关头?”
他将手中棋子拍在桌子上:“如今,为了这些后来者,你就要离我而去吗?”
李冬青在宴洲身侧跪下,求道:“皇上,臣当年做的,不过是一个兄长与臣子的本份。五皇子,才是皇上的血肉至亲啊!”
“至亲?”泰安帝冷笑道,“当众指责朕没有父子人伦的畜牲,以为打了场小仗,就有资格对朕指手画脚了!还将那生而克父的小畜生公然带回来,就是想克死朕!”
李冬青叩头不止:“皇上息怒,五皇子至仁至性,看重兄弟情谊,自然也更看重父子亲情。至于克父之说,不过是愚弄世人的无妄之谈,皇上是圣明天子,岂能相信?”
泰安帝缓和了面色,弯腰将李冬青扶了起来,又向宴洲道:“听说你惯于诊脉开方,是老五的贤内助,来,给朕诊一诊!”
他方才那番作态,宴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以头触地,求恳道:“臣不过是无知小辈,久居内宅,见识浅薄,不敢居贤!”
泰安帝轻笑道:“小十五很得朕心,你调教有方,就此也称得一声贤了。”
他伸出手臂,道:“来吧,给朕诊诊脉,看还有几年好活?”
宴洲伏地,连称不敢。
李冬青走到御案边,亲自为泰安帝调整靠垫,放好脉枕,低声道:“告老还乡当真是臣自己的想法,陛下何必为难孩子们?陛下若执意不允,臣也不过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了!”
泰安帝叹了口气,低声道:“太后如今身子愈发不好了,冬青大哥,很快,我就只有你了。”
李冬青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宴洲,跪下,一手指天道:“臣发誓,此生绝不会再请辞,就是死也要死在陛下身边!”
泰安帝这才满意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虞王妃,平身吧!”
心力交瘁这许多时日,今番又多了这些变故,宴洲谢恩起身,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李冬青扶住他,向泰安帝道:“万岁,虞王妃对太后一片孝心,对小皇子们爱护有加,对虞王忠贞不二,理应得到褒奖。”
泰安帝挥手,漫不经心地道:“来人,给虞王妃赐座。”
万利亲自搬上矮凳,宴洲谢了座,坐了小半边,手指轻轻搭在龙脉上。
一瞬间,他的心思动了动:若是借针灸扎死这魔鬼,羽衡的苦难是不是就能结束了?
自然不能!
他诊了脉,垂眉敛目地道:“陛下龙体康健,不过是近日心有郁结,吃几剂药发散一下就是了。”
泰安帝转向李冬青,笑道:“朕小的时候,受过多少欺凌冷落,都没有郁结过。如今不过是废了几个逆子,就郁结起来,果然是老了!”
李冬青道:“陛下的仁善是藏在深处的,臣一直相信这一点!”
泰安帝眼眸一敛,竟觉有些脸红,他收起手臂,向宴洲道:“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宴洲一咬牙,跪地道:“臣不敢请赏,只求陛下开恩,让臣与虞王能早日到封地生活!”
泰安帝笑道:“虞王这次平叛有功,你们的封地也该加一加了。”
宴洲忙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虞王府人口稀薄,只榆城一地,臣夫夫就吃喝不尽了。”
泰安帝转向李冬青:“爱卿,你说呢?”
李冬青道:“虞王爷心性淡泊,此次得胜回朝,所求恩典也是回封地过清闲日子。皇上若是舍不得王爷,多赐些富庶之地的赋税,也就是了。”
泰安帝挑眉笑道:“爱卿不再坚持让老五做太子了?”
“此乃陛下家事,但凭陛下决断!”
泰安帝愈发满意了:“让老五清闲几年也好,顺便把十五、十七还有老九的那个遗腹子一并带去,多过些寻常人的生活,将来才不会变成一心争权夺位的冷血畜牲!”
“不过,太后病势愈重,眼看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朕再多给你们个恩典,开了春再走吧!”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宴洲道:“你是个聪明人,以后也多劝劝老五,做些聪明事。”
宴洲走出养心殿,从头到脚一盆冷水浇个冰透。
劝李冬青隐退,培养杜笙争宠,如眉怀着杜韶的孩子......没有一件逃过泰安帝的掌握!
杜虞曾告诉他,前世如何惨败在泰安帝手中,他还有些不信。
帝王心机,深不可测,他又败了......
还没有败!
宴洲咬牙想:成年皇子,杜虞硕果仅存。幼年皇子,十一、十二不足为虑,十五、十七就掌握在他们手中。
除非泰安帝直接立皇太孙,否则,终有一日,他们还能卷土重来!
这绝世皇权,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定也!
宫门外,杜虞坐在马车上,看着宴洲的小轿瑀瑀独行而来,鼻头一酸,虎目落泪。
他已想得明白,庆功宴前,泰安帝有意让他知道众兄弟的惨剧,是有意激他当众发怒,引他殿前失仪,以抵消平叛大功。
可再来一次,他还会当众指责皇帝,为了那把椅子,君臣不像君臣,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
哪怕就此被夺去王爵,罢为庶人,他也要揭开表面浮华,指一指,晾一晾,割肉剜疮,刮骨疗毒。
只是,又连累了君鹤。
小轿停下,宴洲掀开帘子,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起来,然后满是欢喜地走下轿子,快步奔向马车,伸出双手。
他甚至,顾不得特意遮掩微跛的腿。
杜虞拉着他的两手,一把抱进马车,大声吩咐一句:“回府!”
然后,他就俯身吻住了怀中人的唇。
亲了两下,杜虞忽想起自己的大胡子,忙推开宴洲,摸了摸他被扎得红红的脸颊,笑道:“弄痛你了!”
宴洲摇头,正要再与他亲近,窗外寿安大声道:“李大人,我们王爷、王妃在里面呢!”
两人忙整理了衣衫,杜虞掀开帘子,见李冬青孤身站在车外,忙跳下去行礼:“舅父!”
李冬青扶住他,低声道:“你很好,德贤皇后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他招手示意宴洲下来,对杜虞道:“我和君鹤说几句话,你略等等。”
两人走至城墙外开阔处,李冬青道:“那日秋狝溪边之事,我没有告诉皇上,你相信吗?”
“晚辈自然相信!”宴洲低声道,“舅父高风亮节,晚辈与羽衡都深感敬佩。”
李冬青道:“有些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们。”
他轻叹一声,道:“当年,李家也卷入夺嫡之争,为了讨好他们拥立的主子,对当今万岁爷十分苛刻,甚至数次要害他的性命。”
“我入朝为官快三十年,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原以为已化解了当年恩怨,谁知……”
“唉,自作孽不可活!万岁爷不会放过李家的,如今有我和太后一日,便撑一日,后事终不能顾了。”
李冬青看了眼远远站立的杜虞,声音更低了些:“没了李家,万岁爷对虞王也会少一分成见。你们,会有归来那一日的!”
宴洲走至杜虞身边,并肩看向那孤身远走的身影,心底一股苍凉之意,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