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友为妻》纪芜菁

25、坦白

　　马车晃晃悠悠驶进了朱雀大街，杜虞靠在车壁上，心绪复杂。

　　前世，宴洲在虞王府做谋士时，形象温文尔雅，计策也多为治水患、惩贪官、平匪患、积累声望、拉拢人心的阳谋。

　　杜虞虚怀若谷、秉性仁厚，与宴洲的计谋相得益彰，使得虞王一派迅速壮大，排山倒海地压倒诸位皇子，成为皇太子的不二人选。

　　此后杜虞骤然跌落，经过十年圈禁，成为游魂脱出高墙时，宴洲已变得痴情与癫狂，在醉生梦死间以刺杀新帝为唯一目标。

　　宴洲为杜韶做谋士的十年间，计谋如何阴险毒辣，各位皇子死状如何凄惨，杜虞也大多是从他人口中听说。

　　故而，重生后，杜虞总以为宴洲前世的狠毒是被夸大的，是受不住打击的心性大变，是为了救他的违心之为。

　　这一世，他们结为夫夫，杜虞发誓会包容爱惜宴洲，让他永远保持温文尔雅、惊才绝艳的模样。

　　婚后，宴洲在他面前也一直表现得柔软顺从，杜虞渐渐已很少想起前世那些皇弟们的悲惨结局。

　　直到那个雨夜，他亲耳听到，宴洲轻描淡写间便让五月取杜韶的性命。

　　一瞬间，他以为是幻听了。

　　然而，等他找到杜韶时，杜韶蜷着身体已疼得昏死过去，五月提着血淋淋的剑，向跳进窗来的杜虞呲牙一笑，狠狠地斩向杜韶的头颅。

　　杜虞闭上眼，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不得不承认，宴洲的心狠，多半并非半生筹谋付诸东流后的性情大变，而是天性如此。

　　经过半个月的避而不见，杜虞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思念着宴洲。

　　不只是前世的愧疚与今世的责任，是他真真切切地在思念着这个狠心的人。

　　他海藻一般的长发，唇角的梨涡，眉眼下的泪痣，有意作出的柔软顺从，不经意间流露的狠绝本色。

　　一点一滴，都缠绵在杜虞心头。

　　他想念他，在万寿宫照顾太后的日日夜夜，回到虞王府后的日日夜夜。

　　他已经爱上了他，再也离不得他。

　　马车辘辘驶进了宴府。

　　听闻虞王府的马车又来了，宴洲只是在竹塌上翻了个身。

　　虞王府的马车每日都来，杜虞会派人问他的病，给他送补品，送药，送衣裳……

　　但他派的人，从不会说王爷要接王妃回去。走下马车的，也从不会是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渐渐地，宴洲也赌上了气:杜韶是政敌，还诱骗他的妹妹，一刀杀了他简直是便宜他，妇人之仁，哼！

　　他拿折扇盖在脸上，在明媚秋日中闭眼假寐。

　　有人拿走了他的扇子，轻轻抚走他面颊上的乱发。

　　宴洲睁开眼，竟真是那个冤家！

　　杜虞在他身边坐下，捏了下他的肩胛骨:“怎么这么瘦？病不是已好了吗？”

　　宴洲狠狠地锤了他一下，然后顾不得下人们的目光，直接扑进杜虞的怀里。

　　清明使了个眼色，众侍女太监垂眸偷笑，无声地退了出去。

　　谷雨还贴心地关上院门。

　　一阵风吹过，金色的银杏叶哗啦啦落了满地，竹塌上的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杜虞道:“你自己是个大夫，怎么还能病上这么久？”

　　“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医者不自医！”宴洲揽着他的脖子道，“还以为，你再不来见我呢！”

　　杜虞叹道:“你已勾了我的魂儿去，便是死了，也要在你身边徘徊不去！”

　　他说的是实话，前世为何在宴洲身边徘徊，莫不是他心底那时便已刻上了这个人？

　　宴洲笑了，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没有问杜虞为何不来，有些事，问了也无益。

　　他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如眉爱菊花？还当真在金菊园找到了她？”

　　杜虞想了想，道:“这个答案，我终有一日会告诉你，别多想！”

　　他又回复了平日的温柔，好像这十几日的分离不存在似的。

　　两人一起去拜访了宴家长辈，劝慰了卧病在床的如眉，并肩携手上了回家的马车。

　　中秋节过后，川海一带的匪患突然愈演愈烈，川南数座县城被攻破，川海总督云国栋多次上奏请求朝廷加调兵马。

　　本朝重文轻武，能打的将军有限，就连曾随军打过几次小仗的杜虞都被叫进宫议事。

　　前世，杜虞当太子那几年，川海一带也曾有几次战事，云国栋趁机揽权，对杜韶后期成功上位起到了关键作用。

　　泰安帝棋高一着，让皇太子杜虞出头与云家两败俱伤，压制了云家的气焰。

　　这一世，川海战事提前，想来与杜韶突然受伤有关，云家等不下去了，云国栋在向朝廷施压。

　　杜虞将此事想得明白，心中暗暗有了决策。

　　一日，他回到府里，对宴洲百依百顺，极尽温柔之能事。

　　晚上到了床上，他用妖精打架书里学来的方法，将宴洲服侍得骨酥身软，手指都抬不起一根。

　　云消雨住，宴洲慵懒地瘫在床上，满面晕红，阖目笑道:“当真不能再来了，没想到你这样正直沉稳的人，也使得出那样羞人的手段！”

　　杜虞亲了亲他的面颊，低声道:“谁让我着实爱煞了你呢！”

　　这种话，他最近常说，宴洲已由将信将疑变为满心甜蜜。

　　如今在杜虞面前，他已渐渐忘了要扮柔顺，有时候使起小性、发起脾气来，周围人都大为惊诧:原来王妃竟是这样的人？！

　　杜虞却总是面上带笑，宠溺怜爱地瞧着他。

　　若不是当真爱他，他才没有这么好的演技呢！

　　宴洲懒洋洋地伸出手去，却实在没有力气，中途掉落在被单上。

　　杜虞接住他的手，一根一根地爱抚那些修长的手指，低声道：“君鹤，我要去川海了！”

　　“什么？”宴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要去哪里？”

　　“我向皇上请了旨意，要带兵去川海平叛！”杜虞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宴洲翻身坐起，抓住杜虞双手道：

　　“云国栋是川海的土皇帝，咱们现在已与杜韶彻底翻脸，你到了云家的地盘，岂不是羊入虎口？”

　　而且，若不是当真九死一生，泰安帝怎么舍得让杜虞掌兵？

　　这话宴洲没有说出口，但就是明摆着的事实。

　　杜虞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所以，我需要你留在京城，帮我稳住杜韶以及云氏！”

　　宴洲流下泪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虞正色道：“我有我自己的坚持。”

　　“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要杀杜韶？”宴洲抓着他的衣襟，哭道，“你告诉我，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杜虞揽住他，低声道：“我要了你，就该要完完整整的你，你不需要为我改变自己。”

　　“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来扳倒云氏。你多照顾小十五，他那么黏你，将来一定会好好护着你的！”

　　宴洲摇头，泪珠儿成串地落在杜虞肩头。

　　杜虞柔声道：“相信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不，我要和你一块儿去！”宴洲嘶声道，“咱们生死在一块儿！”

　　杜虞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不明白了呢？咱们一块儿去了，才是毫无胜算，必入死地呢！”

　　他抬起宴洲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留在京城，替我做三件事。”

　　“第一，守好太后，我知道你的医术，至少能为她延命一年。只要太后还活着，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动我！”

　　“第二，看住云家，云国栋虽在川海只手遮天，但他的根基还是云贵妃与老九，牵制了他们，云国栋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三，你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儿，只有一条底线，别直接取了皇子们的命去。”

　　宴洲摇头：“我不会了！我愿意与你去封地，愿意与你退隐山林！”

　　“傻瓜！”杜虞以手指替他梳理了鬓边乱发，“你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龟缩于山林之间。”

　　“我就算做不了天下的皇帝，也该拼尽一腔热血，替川海百姓除掉盘剥已久的土皇帝。”

　　“你知道吗，云国栋在川海推行初夜权，凡是新婚少女，初夜须得在他的府邸度过，当地百姓躲避不得，只能摔死头生子以示反抗。”

　　“这么些年来川海匪患久剿不绝，就是云国栋在养寇自重。他与当地南蛮族早就勾结了，此次动乱八成也是他的手笔。”

　　宴洲愈发惊讶：“这些事儿，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前世！”杜虞一字一句地道，“你相信吗？我是活过两世的人了。”

　　他搂着宴洲躺下，从前世娶了宴如眉讲起，到他们如何携手登上皇太子之位，如何平定川海之乱，然后就是十年圈禁，一杯鸩酒，七次刺杀新帝，以及最后的极刑。

　　东边天色微微发亮，杜虞终于讲完了那些故事，末了，他说：“你放心吧，前世云国栋就是死在我的手里，川海之乱就是我平定的。”

　　“再来一世，难道我还会不如初次出征吗？”

　　宴洲叹了口气：“可是，前世你出征时是皇太子，而如今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皇子罢了。”

　　杜虞笑道：“就是不得宠，也许阻力反而还少些呢！”

　　前世，泰安帝打得就是两败俱伤的主意，派给他的都是拥立太子一系的武将，几乎在川海之战中拼杀殆尽。

　　这一世，跟他同去的，除了武烈的父亲威武候，便没什么熟人。

　　这个，就不需要让君鹤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