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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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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折没料到枪会走火。
正如他也没料到,他会一瞬情绪失控,掏出了藏好的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枪走火时方醒飞快闪身避开要害部位,子弹打歪,只是深深擦过方醒上臂,表层肌肤瞬间泛起大面积的红。
餐厅今夜包场,但依然有少量服务员和经理在场,枪响的瞬间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缩在吧台后不敢动。
方醒脸色泛白,唇角却蓦地掀起笑,他朝应折无声地比出个口型:“抓到你了。”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是慢动作,本该走远的唐钟钰气喘吁吁地重新出现在餐厅门口,视线笔直地穿过凌乱的餐厅、瑟瑟发抖的员工和面色苍白的方醒,然后看向他。
犹如一场春雨,纷洒着打湿他,他却觉得冷。
应折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也有一次湿漉漉的雨夜,大雨滂沱打湿裤脚,粘连额发,他形容狼狈,一眼却望进病床上的唐钟钰同样湿润的眼神里。
那雨从少年的青涩美梦下进纸醉金迷的成年岁月里,终于冻结成冰,给他降下审判:
“应折,你疯了。”
应折愣愣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唐钟钰脸色煞白地扶起方醒,飞快撕下自己的衬衫一角缠绕住伤口打了个结,手背用力到青筋鼓起。
“......不是我,是枪走火了。”他语无伦次道。
急剧的起伏里所有情绪却收拢成平静的海,这些日子相处的碎片电光火石般串成了线,唐钟钰难得的无助、依赖与温软,方醒伪装的疏远、刻意的挑衅......
“你诈我,阿钰。”应折恍然,一旦想明白了,真相就水落石出,“你和方醒联手诈我。”
唐钟钰撑着方醒,那双好看的眸子此时净是愤然和愤怒过后烧成灰的一点失望。
“我没有诈你。”
方醒回国后他们通过一次电话,方醒提醒唐钟钰小心4D的员工,有些可能早被方影或者白衡收买情报,叫唐钟钰如无必要别来4D。
唐钟钰却沉默稍许,对方醒说出了他的猜测和计划。
一次卧底,引蛇出洞。
“怎么发现我的?”应折紧绷的肩膀颓唐地松开,握着枪的手垂落一旁,头一回避开唐钟钰的目光。
他们这一晚说了许多高中轶事,心生感慨的远不止唐钟钰,应折几次说话间看向坐在对面,都会恍惚还在高中时自己转过身找唐钟钰说话。
谈天说地、东拉西扯,有些话是他真心想说的,有些却是他没话找话。
校服永远整齐、拉练拉到最上面的唐钟钰有时在埋头写作业,有时在整理桌面,把一周新发下的试卷整整齐齐垒到一处,再拿笔袋压在最上面。
有一段时间明礼中学线路出故障,大夏天开不成空调,只有头顶经年没怎么用过的风扇嘎吱嘎吱地响,暑气蒸腾得人困意上头。
唐钟钰明显也困了,他慢半拍地听见应折的问话,拖着嗓子回答,上下眼皮打着架,下一秒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毛茸茸的头发丝在风扇搅出的风里乱飞,像应折在食堂门口偶遇过的流浪猫,吃饱过路学生投喂的吃食原地就睡。
但是那些困倦柔软的眼神褪去了所有陈旧记忆里泛黄的青涩,如今目含锋芒与棱角直直看来,应折在记忆和现实中来回切换,最终恍惚地想:高中的时候,他有想过今天吗?
那时少年人心比天高,只觉未来无限可能,谁知道几年过去便是风霜雪雨,枪口对着最不想伤害的人,仿佛也是对准过去那些年少心事,下一秒就灰飞烟灭。
应折有一瞬间想问唐钟钰是不是早知道他的心意,最后他自嘲笑笑:“太明显了,对不对?”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像是说他行事明显,明明知道方醒和唐钟钰那点往事的人只那么零星几个,能够提示白衡他们精准打击的怀疑对象无关乎都是些老熟人,他还在这个风口浪尖跳出来做一场戏。
唐钟钰将计就计,拿自己当了个诱饵,瓮中等到一个无比吻合所有条件、也没理由惹上白衡的应折。
唐钟钰是置身事内的旁观者,应折计划做什么,他就顺应着成为刀俎下的鱼肉,配合着应折的表演,把几年的情分当作演出的门票。
......唯独阴谋阳谋之后,应折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埋在了海沙之下,摇摇欲坠地就要见光。
他忽然喉咙紧滞,后知后觉地感到无地自容。
应折有想过告白会是怎么样的,鲜花音乐、香槟烛光,要是唐钟钰不喜欢,也可以悉数从简,抽空回一趟明礼中学或是怎么的,在校园里古树、绿荫或是什么的见证下都好,至少给他单方面的爱情长跑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谁想过一拖再拖,到头来等到一声枪响宣判死刑。
可为什么他沦落至此?凭什么就是他?
应折这一晚情绪起起伏伏,盯着方醒、也可能是唐钟钰的视线剧烈颤抖,手微微抬了起来,方醒余光瞥见——
唐钟钰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可能掺杂着方醒的一点声音,似乎是“小心”,紧接着身侧的人调转身形,似乎是拥他入怀中。
但即使是怀抱也没能隔绝那惊天动地的声响,唐钟钰脑海里俱是耳鸣的白噪音,视线愣愣地停留在方醒领口,灼热的体温隔着薄薄衣衫,脸上忽而多出一点滚烫,他抬手去摸,红的。
方醒一声闷哼,脱力般倒在唐钟钰身上,肩口飞涌出大股鲜血,那鲜血可能溅进唐钟钰嘴里,烫得他一瞬失声,延迟般地反应过来应折开枪了,再次。
谁也说不清应折是走火还是有意为之,他枪口瞄准了唐钟钰,最后打到了方醒身上。
唐钟钰浑身都在颤抖,他想按住方醒伤口止血,却找不到出血的地方,大面积的血液染红衬衫、染红地面、染红他的手掌,却飞速带走方醒面上的血色。
下一刻,餐厅大门被“砰”得撞开,一队警察冲进,飞快地按倒应折:“警察,不许动!”
应折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地,双手被用力折在背后扣上手铐,动作间手肘磕到地面,他沉闷吃痛,但是无人顾及。
整齐的领口崩开一颗纽扣,在地上轻快地弹开。
“他受伤了!救救他!”唐钟钰嘶哑着嗓子,脱下外套裹在方醒肩膀,却不敢用力。
方醒呼吸扑在他脖颈间。
警官上前,却掏出手铐扣住了方醒。
“和我们走一趟吧,方先生。”
唐钟钰一呆:“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扣住他?他受伤了,要去医院。”
警官没解释,压住方醒肩膀想要带走,唐钟钰脑中“嗡”地作响,猛地提高音量挡在方醒身前:“他受伤了!”
警官冷冷看他。
“小钰。”方醒虚弱的声音响在唐钟钰背后,他浑身一僵。
“是我报的警。”
“自首。”
“你——”唐钟钰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他。
他们商量过的试探从来不包括这一环。
方醒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和缓,温柔得无比熟悉,叫唐钟钰心神大乱。
——就像几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方醒那样。
“不,你不能……”不安在此刻上升至巅峰,警官动作强硬,从唐钟钰怀抱里抽出方醒的肩膀、手臂、和最后一丝温热,他惊慌失措地探手去抓,却只换来方醒的一句“走吧、别管了”。
最后他的怀抱空荡,就像今晚的枪击不曾响起、一切都不曾发生。
就像方醒从来没回来过。
*
唐钟钰走出警局时,已经是凌晨时分,警局门口空空荡荡,只有路灯接触不良似的明暗。
准确来讲,他是被请出来的。
他做完笔录,张口就是要见方醒。于理警官不让,他就固执地等在人来人往的审讯室过道上,惨白的灯光从头顶照下,那一刻他比审讯室里的方醒更像是在接受审问。
最后还是一个女警官于心不忍,轻声说:“你别等了,他犯法了呀。”
“他犯什么法?”唐钟钰一个激灵抬起头,眼里是苦熬的血丝,狰狞地遍布眼白。
“我不能说,但是他都自首了,掌握犯罪事实也就是时间问题。”她轻声细语道,“你等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唐钟钰喘着气,从枪击发生的瞬间他的心率一直维持在高位,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他仿佛能听见胸腔内心脏的震动,不屈不挠地彰显存在感。
焦灼、慌乱与难言的煎熬。
“他能犯什么法?和公司有关?还是有人陷害他?……”唐钟钰飞快地问,他看着警官为难地眼神,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说是自首——
“我害死了我的继母。”
方醒语气轻飘地说出这句话,像衣袖上掸下一粒灰尘,这粒灰尘却重愈千金,压垮了他们之间曾有的五年,如今也终于以相同的理由将方醒带走。
“他继母的事,是么?”
唐钟钰闭上了眼睛,僵持的冷汗瞬间打湿所有的侥幸。
方家家主夫人坠楼身亡案,五年前曾在长平市掀起轩然大波。只是唐钟钰当时正值高中,无意间错过了这则新闻,更在五年前延迟地感受到它的余烬。
女警官没说话,递上来几张纸,唐钟钰潦草地擦了,但是血液早已凝固,一时半会擦拭不下。
他一闭眼就能看到一片暗红,仿佛最深的梦魇。
他动作凌乱,带得衣服口袋里掉出点东西,“啪”摔在地上,连带着他视线一起凝固。
半晌,唐钟钰弯身去捡。
是一包烟,几个小时前方醒塞给他的。
唐钟钰捏着那包烟,手上用力渐深,以致于外壳揉皱,手腕微微颤抖。
“唐……钟钰?”有个声音迟疑地响起。
唐钟钰抬起头,看见一个张扬的红毛,在警局的氛围里格格不入。
那红毛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唐钟钰,又不确定地问了句:“你是唐钟钰吧?我没认错人吧?”
见唐钟钰没什么认出人的迹象:“我是陈铭,你应该有印象吧?”
陈铭。
这两个字瞬间激活了遥远的一些记忆,唐钟钰轻声问:“你来见方醒?”
陈铭犹豫道:“.…..是,这不是,他要进去了么,给他打点点东西。”
左右一时半会方醒不会出来,陈铭坐到了唐钟钰同一排的椅子上,他手痒想摸烟,又碍于在警局,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唐钟钰聊天:“没想到你还能跟方醒碰上,真是……缘分。”
“你其实想说孽缘吧。”唐钟钰道,他低着头,额发垂下来,遮住一双通红的眼。
陈铭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和唐钟钰左右没有多熟,前些年全是方醒的缘故才认识,半晌才胡言乱语了一句:“有缘分总是好事。”
“你和方醒一直有联系么?”唐钟钰问。
陈铭点点头。
“你也知道他家的事?”
陈铭不明所以,依旧点点头。
唐钟钰长吐一口气,轻轻靠在不锈钢的椅背上。
“就我不知道。”
他是真正的局外人。
几年前如此,几年后依然如此。
陈铭慌了:“他不告诉你其实是想为你好,不是故意躲着你的。”
唐钟钰摇摇头。
他摊开手,手上的凝固的、方醒的血,手里黏腻冷汗起了一层又一层,血却还凝固着,成一道顽固的沉疴,手心还放着那包皱巴巴的烟。
唐钟钰只是突然意识到,方醒一直以来的态度都是一致的,逃避也好、若即若离也好,他只是想推开唐钟钰,一如既往,唐钟钰始终被排在了他的所有决策之外。
也许那句轻飘飘的“追吧”,都只是施舍的好意。
唐钟钰这几年的所谓坚持都像是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等他结束了审讯,大约你能见上一面?叫他注意伤口、不要碰水,有条件的话早点看医生……”
唐钟钰絮絮叨叨叮嘱了一堆,陈铭越听越慌,见他说完拿起外套起身就走,连忙拦住:“你要去哪?”
“回家。”
“你要不再等等?他应该,应该会想看到你。”陈铭口不择言。
“我听他的,我不管了。”唐钟钰垂着头,并不多言,绕开陈铭大步向外迈去。
陈铭束手无措,看着唐钟钰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无端觉得唐钟钰这句“不管了”另有更深的意思,他蓦地开口:“其实方醒这几年——”
唐钟钰却走出了警局的门,那包烟被放在了座位上。
“——一直想见你。”陈铭拿起座位上的烟,懊恼地挠了挠头,又无措地重新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