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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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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热的像下了火,乞丐慵懒的坐在地铁口,把手当扇子扇了起来,小丫头从地铁口出来,看到乞丐,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么。”乞丐翻了翻白眼“这大热天的放假不在屋子里待着,出来干什么?”
“报了个古琴班。”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听了半天也没听懂,看来我是没天赋。”
“弹琴不是靠天赋的。”乞丐笑了,他随手从身下的破毡子里拽出一架又破又旧的古琴来,看得小丫头的眼睛都直了,还不等她开口来问,双手拂动,一串清脆的音符便落了下来,引得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等看清是个乞丐,又不屑的别过头去。
“他们只看得见我这个乞丐,却听不见这流水琴音。”乞丐笑了“是人愚钝,只知眼见为实,所以知音难求。”
他弹的曲子甚是好听,小丫头虽然不懂,也禁不住频频点头,回过神来问:“这是什么曲子?”
“你可曾见过白骨操琴?”乞丐答非所问“今天就讲个琴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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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心和剑胆同源,出自元·吴莱《寄董与几》诗:“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传说操琴之人若寄情与琴,便有琴心留在弦上,纵身为白骨,清音不止。
琴心:关于知音
第六十二世,你是鞑虏,我是琴师,执念化成了琴心
哈日查盖斜靠在一段矮墙上,勉力支撑着身体不倒下去。
他的身上至少有二十处伤,其中有三处最要命:左肋被长矛刺了个对穿,现在血还没有止住;右腿中了一箭,深可见骨,箭头还留在身体里;还有刚才被火炮轰瞎的双眼,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按理说,他现在可以心安理得的躺在地上,等着被杀入城中的明军补上一剑,或是干脆任自己失血过多而死,这样会比现在这样轻松很多。
但他还不能倒下,只要还有一个士兵跟着自己,他就还是一个将军,而将军是不能在士兵之前倒下的,他还要带着这些兄弟冲出去,或者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咱们还有几个人?”哈日查盖哑着嗓子问,旁边有一名跟了他多年的副官过来扶住了他,轻轻的说“将军,还剩六个。”
“还剩六个啊。”哈日查盖喃喃自语,那副官还以为他在为骠骑营几千兄弟只剩下六个人而感伤,默默的抱住了他,也暗暗在一旁垂泪,他不知道其实他的将军是在感叹这六个人为什么还没有死,让他早一点解脱。和那个副官不一样,哈日查盖早就知道,他们不可能冲出大都城了,从皇上和大臣们纷纷逃离大都,命令他们死守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骠骑营已经完了,作为留下断后的炮灰,这两千多人的命运只有一个,就是死在这座大都城里。
但他撒了一个谎。他告诉那些士兵们,只要冲出了大都城,一路向北,就能回到草原。这实在是一个拙劣的谎言,但那些士兵还是相信了。也许他们也明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只不过在骗自己而已,人在绝境之中,再拙劣的谎言也会变成救命稻草,被当成希望。
大都城破以后,骠骑营的两千多人就为了这个虚假的希望鏖战至今,现在只剩下六个浑身是伤的士兵,箭射完了,佩刀砍得卷了刃,干粮也吃完,恐怕现在只要遇到两三个明军,就能轻易的灭掉整个骠骑营,哈日查盖长出了一口气,反而放松下来,事到如今,已经无计可施,正好听天由命。想到这儿,他轻轻的挣开副官的手,整了整盔甲,沉声道“我们现在在哪?”
“离东门还有三里。”副官精神一震,连忙答道“适才将军被明军火炮震晕,我们慌不择路,逃到东城的一家青楼,这里的人早已逃遁一空,正好在此暂避。末将听见东门方向隐隐有喊杀之声,想必还没有失陷,不如我们冲过去,和他们汇合突围?”
哈日查盖没有说话,只是侧耳听着,也许是刚才的炮声震得耳朵还没有恢复,也许是东门的守军就在刚刚被剿灭了,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于是他轻轻的摆了摆手,轻声说道:“还是让兄弟们在这里休整一下吧,就当又逛了一回窑子,对了,这间青楼叫什么名字?”
“得月楼。”副官笑了“就是你常带兄弟们来的那家。”
哈日查盖浑身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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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得月楼人去楼空。
以往这个时候,正是这座青楼最热闹的时候,那些富商巨贾、王公贵族就会一个个穿着华丽的服饰,在这里流连忘返,或是在某个美艳的女子身上一掷千金;或是三五成群喝的酩酊大醉,对于那些只见过蒙古包里红着脸蛋风尘仆仆的草原姑娘的蒙古贵族来说,汉人的姑娘实在是妙不可言,他们沉醉在那些青春,白皙的身体里,一天天腐朽下去,便成了他们曾经鄙视的,醉死在温柔乡里的汉人,在无休止的声色犬马之中,他们忘记了如何挥舞弯刀,也忘记了如何驾驭骏马,甚至忘记了那片草原。
哈日查盖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作为统帅骠骑营的年轻将军,他是这座得月楼的常客,隔三差五就会带着自己手下的亲兵到这里来玩耍一翻,他年轻力强血气方刚,对那些嫩得仿佛能捏出水来的姑娘自然是来者不拒,在这里也有过不少荒唐事,不过和那些把汉族女子当成牲畜的蒙古贵族不同,他对这些姑娘们算得上怜惜,倒不是因为他宅心仁厚,他杀起汉人来一点也不手软,只不过,那个从小将他养大的母亲,曾经跟他说过,要对女人好一些。
他是个孝子,母亲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所以他对那些汉人女子还算不错,从来不曾用强,倒让他成了许多姑娘心中的恩客,每每来到这里,那些个姑娘都会对他曲意逢迎,只盼他能选自己共度春宵,就连那平日里被称为得月楼的月亮的那个对谁都不假颜色的琴师,看到自己也会点头微笑。
后来那个琴师成了他的小妾。
哈日查盖躺在那张锦绣的牙床上,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如果说现在自己双眼瞎掉、浑身是伤,被明军追得像丧家犬一样是最狼狈的时候,那么这件事就是自己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不过中原有句话叫做“福兮祸所伏”,也许就是昨日的风光导致了今日的狼狈,如果不是那琴师拒绝了朝中最有权势的王爷选择了自己,他也不会在皇上面前进言让骠骑营死守大都断后,自己想必此时应该跟在皇上身边,回到了出生的那片草原。
不过哈日查盖不后悔。
对蒙古的勇士来说,得到美人的垂青和用弯刀夺取土地一样,都是值得夸耀的荣誉,相比之下,死并不算得上什么,至于那个用卑鄙计谋陷害自己的王爷,哈日查盖只有深深地鄙视:暗箭伤人不是草原人的本性,只有那些孱弱的汉人才会用阴谋诡计,难怪那个琴师会选中自己,那些脑满肠肥的王宫贵族就像是虫子一样恶心,而自己,是草原上的雄鹰。
只有雄鹰才配得到月亮的垂青。哈日查盖轻轻叹了口气,当初他得到她的时候,他被整个大都的贵族称为得到了月亮的男人,而如今他却让月亮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因为雄鹰已经折翅,不能再月亮之下翱翔了。
室内想起了一阵阵鼾声,那些士兵们都已经睡着了,他们已经几日没有合眼,如今躺在这柔软的床榻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他们有些受了伤,在梦中还在呻吟;有些可能是梦到了何人厮杀,恶狠狠的磨着牙。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他们竟然忘了留下人值夜,不过哈日查盖并不打算叫醒他们,只是轻轻地披上了衣服。
还有谁比自己这个睡不着的瞎子更适合当守夜人呢?
他摸索着像楼下走去,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个晚上,他就像现在一样,坐在一张桌子前,等着台上响起流水般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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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琴声他是听不懂的。
汉人的琴太复杂,复杂的他连她手上的动作都看不清楚,更分辨不清那些连在一起的音节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每次她登台,那些王公贵族在一旁拍着巴掌喊好的时候,他都安静的坐着,一言不发,连他手下的军士们都沉默着,似乎那琴声根本不能打动他们一丝一毫一样。其实他知道,那些贵族们根本听不懂琴,他们喊好只是像发情的公狗一样,为了她的美色而讨好的摇动尾巴而已。哈日查盖虽然不懂琴,但他知道安静是对一个琴师起码的尊敬,这是他的母亲告诉他的,他的母亲也是一个琴师,不过她弹的是马头琴,每当部族有节日的时候,她总要弹着马头琴,然后族人们便围着篝火唱歌跳舞,那是他儿时最快乐的时候。后来母亲病死了,他就再也没有听过那明朗、欢快的琴声了。
她的琴声不一样,说实话,她的琴弹得比母亲好听,却一点也不欢快,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一样。也许是因为没有看过草原吧,哈日查盖想,有机会一定带她到草原去看看,不知不觉的皱起了眉头,然后琴声便停止了,她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轻轻地说“将军一直皱着眉头,是小女子弹得曲子不好吗?”
她轻轻地一问,众人的目光便都向这里看来,那些急着献殷勤的贵族便斥骂起来,他虽然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这一下犯了众怒,便慌了神,忙不迭的说“不是,姑娘的琴技高超,却是比草原上的马头琴好听多了。”
“你错了。”她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慌乱,轻轻地叹了口气“琴无贵贱,只要有心。草原上的马头琴虽然简单,却是有心的。想必是我这无心的琴,脏了将军的耳朵。”
那些贵族听她哀怨,顿时炸了锅,污言秽语不断地辱骂起来,若不是惧他勇武,恐怕当时就要和他动手,哈日查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见底,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闪烁,却透出无尽的哀怨来,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那些贵族们想要阻拦,给他推到了两个,还有人要往上冲,却被数十亲兵拔刀逼住,动弹不得,只能任他牵着她扬长而去,她丝毫不惧,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眼前的男人会对她怎么样,反而眼睛中闪着好奇的光,任他抱着自己上了马,一路冲出了城外。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草原,那广阔无边的绿色瞬间就让她呆住了,她坐在他的马背上,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雄鹰,自由自在的飞舞着,眼中放出光芒来,她和他一直待到晚上,等月亮出来的时候,她突然对他说:“将军,你为什么对我这个汉人这么好?”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想起了母亲对他说过,长生天之下的万物都是平等的,便回了一句“你说琴无贵贱,人也一样,不管汉人还是蒙人,都是长生天的孩子。”
然后她便哭了出来,等她哭够了,便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从草地上跳了起来“你想要做自由民吗?我可以帮你赎身。”
“不,我要你带我走。”她一字一句的说“替我赎身,然后纳我为妾,或者让我做你得奴隶,总之,带我走。”
他有些迷惘,不解的问“如果你想要嫁人,有的是王公贵族愿意纳你为妾,他们都会对你好的,为什么要选我?”
“王公贵族的家里容不下一张琴。”她深深的叹了口气“虽然我每次弹琴他们都会喝彩,但我知道他们喜欢得只是我的身体,他们根本听不懂我的琴,我不想被人像一只金丝雀一样养在笼子里,连唱歌都只能看主人的脸色。”
“我也听不懂你得琴。” 哈日查盖说“这乱世里,又有谁能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听你弹琴呢?不如我替你赎身,再做打算吧。”
他却是不愿意乘人之危,但她却拔出了他的腰刀来,横在了自己雪白的颈子上,厉声说道:“乱世里又哪来真正的自由?将军若是嫌我累赘,也不必如此推脱,我自行了断便是,反正那托塔王爷已经跟妈妈下了聘书,与其给那人为奴为婢,倒不如死了好。”
哈日查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眼里含着泪,手里握着自己的弯刀,握刀的那只手很孱弱,却坚定,他知道她如果自己拒绝,恐怕她真敢割断自己那好看的脖子。
这本来跟他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汉人女子的死活本来就无足轻重,哈日查盖可以转身离开,不管她的死活;或者如果他愿意,随手就可以夺过那把刀,让她连死的机会都没有,但他不知为什么没有动,那批枣红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用自己的头在她的身上蹭了蹭,似乎想要说什么一样。哈日查盖就一下子想起了草原上的那些烈马,那些马儿如果不能跟着自己选定的主人,宁肯撞死在山上,所以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轻轻地说了句“先说好,我可真听不懂你得琴。”一边伸出手来,接过那把弯刀,她顺势就倒在他的怀里,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你听不懂,我就弹给这马儿听。”那马儿竟似听懂了一般,欢快的打了一个响鼻。
从此她便跟了他,他对她不算好,也不算坏。若说好,他对她也是真好,除了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不说,还单独给她划出了一处院子,让她弹琴,许她来去自由。若说不好,他平时从来不理她,任由她自生自灭,独守空房,一次也没在她那里过夜,不过她也无所谓,每日里只是默默地操琴,久而久之,连将军府的下人们习惯了不时响起的琴声。
她不知道,每当她的琴声响起的时候,哈日查盖就会放下手中的事情,静静地听着,他不懂音律,但每当听到她的琴声,他都会想起草原上悠扬的马头琴,不知怎地,他突然觉得这繁华的大都城突然变得无聊起来,似乎那些曾经让自己痴迷的声色犬马,如今都变得索然无味。
那以后,自己就很少来这里了。哈日查盖把身体向后仰去,靠在了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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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噔一声,有人碰倒了凳子,哈日查盖猛地从椅子里跳起来,抽出了弯刀。
“是谁?”他高声喝到,想要叫醒正在休息的士兵们,那人却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道:“将军,是我。”
这声音有些慌张,却是哈日查盖熟悉的,却是他的副官额尔勒克。这额尔勒克从在草原起就跟着他,与其说是他的手下,倒不如说是好安达。这额尔勒克一向勇武过人,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想必此时是乱了方寸,哈日查盖不由笑骂道“你这夯货,竟然若此慌张,莫非是怕死不成?”
“才不是。”额尔勒克的声音的声音大了一些,似乎是走到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末将只是见将军没有安排人值夜,这才起来巡视而已,倒是将军怎么也起来了?您的伤不要紧了吗?”
“无妨。”哈日查盖把弯刀插回鞘内“你且去睡吧,兄弟们这几日都很辛苦,就由本将守夜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场恶战,还是赶紧修整一番。”
“将军!”额尔勒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问道“东门的喊杀声已经停了,就算我们冲出城门,真的有生路吗?”
哈日查盖沉默了一瞬,有那么一刻,他想对自己最亲信的部将实话实说,但他最终还是撒了谎“明军是从西门杀进来的,东门之外必然空虚。只要出了东门,夺得几匹马匹,就可以直奔玉门关,到时候一路向北,就能回到草原了。”
“真的能回到草原吗?” 额尔勒克似乎在询问,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有些彷徨,并不像平时那么双朗,哈日查盖知道,这样下去,恐怕明天早上,士气就散尽了,到时候不要说生死相博,恐怕见了敌人,就会溃不成军。
“传我的军令!”哈日查盖沉声到“半个时辰后,连夜行军,从东门突围!”
“不是要修整一夜吗?兄弟们都已经累坏了,我怕” 额尔勒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这是军令!”哈日查盖厉声说,然后语气又缓和下来“我的安达,你不是想回到草原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天亮以后,明军必然加强城门的守卫,到时候我们若想突围,比插翅还难。一会你去叫醒兄弟们,我们在这里放上一把火,等火烧起来,明军必然派人前来查探,到时候我们换上明军的衣服,乘乱杀出城门去!”
“诺!”额尔勒克的回答短促而有力,他转身便往出走,黑暗中响起了他坚定的脚步声。
“等等!”哈日查盖突然叫住了他,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月儿是汉人,现在应该很安全吧?”
额尔勒克一愣,才想起月儿是将军带回来的那个琴师的名字。明军入城前,将军把自己的战马和几千两银子都给了她,让她自去投奔汉人避祸,这件事还是自己去办的。他想了片刻,然后轻声说“听说三日前便出城了,她是汉人,想必那些明军不会为难她。”
“这就好。”哈日查盖似乎放下心来,又把自己整个埋在了椅子里。
额尔勒克没再说话,他刚刚撒了一个谎。那个叫月儿的女人早就死了,就在刚刚来这里的路上,他看见了她的尸体,那尸体衣不遮体的被丢在路边,显然是生前受了不少的侮辱。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奇怪,在这乱世里,一个怀揣着上千两银票,骑着宝马的女人一个人走在外面,简直就等于自杀,那些穿上军装的暴民才不会管你是蒙人还是汉人,抢银子玩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自己当兵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那匹马为什么没有回来。宝马良驹都是认主的,按说它应该回到将军府才对,不过这样也好,如果看到那匹马,将军恐怕就会知道她已经死了,他不想让将军伤心。也许这里还有一些嫉妒,他不明白为什么将军对那个汉人女子为什么比对自己这些跟随自己多年兄弟手足都要好,把那条唯一的生路留给了她。
和那些普通的士兵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即使冲出了大都城,也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这些被留下断后的弃子,早已断绝了一切生机。
唯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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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刚过。
此时正是俗称“鬼呲牙”的时候,这个时候天气最冷,人也最乏,似乎天地万物都已经睡去,只有那些冥府不收的孤魂野鬼还在大街上游荡。
得月楼突然有火光冲天而起,不知谁大喊了一声“走水了。”顿时整个东门附近乱作一团,大火烧着了旁边的民宅,借着风势瞬间席卷开来,刹那间夜空被映成红色,那些居民们从睡梦中惊醒,忙不迭的从家中跑了出来,不一会儿人群就已乱成一团,不少守城的士兵匆忙赶来灭火,驱赶现场的人群,一时间呐喊声,斥骂声不绝于耳,喧闹的仿佛白昼一般。
慌乱中没人注意到,六名穿着明军军服的士兵,簇拥着哈日查盖向东门的方向疾行,他们在城墙的阴影下前进,很快便到了大都东门下。
此时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太阳正一点一点的升起来。哈日查盖看不到,但却能感到身上渐渐暖了起来,他知道,突围的时候到了。
雪亮的弯刀高举在空中,哈日查盖高喊了一声“我们冲出去!”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一往无前的决绝,凭着直觉向前冲去,6名士兵紧随其后,冲向了紧闭着的城门。
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许那些明军都被火光引走了,竟然连一个守卫城门的士兵都没有,几名士兵合力打开了城门,簇拥着哈日查盖冲了出去。
然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噗通,有人跪了下来,接着是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士兵,连同额尔勒克都跪了下去,哈日查盖听见他用哽咽的声音说:“将军,降了吧!”
所有的士兵都声嘶力竭的喊着“将军,降了吧!”
似乎自己被背叛了,不过也好,毕竟是自己骗他们在先。哈日查盖想,他手里的弯刀没有落下去,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额尔勒克的肩膀,把腰杆站得更直了。他是不会投降的,他不怕死,因为他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了牵挂。他知道,额尔勒克的妻子刚刚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还有那六个士兵的家眷也都在大都城里,想必他们是不想死的,不知道他们割掉自己的头颅,能不能保全一家性命?
然后他就听到了整齐的马蹄声,激昂的战鼓声和嘈杂的喊杀声,他听见有人在说,谁杀了那个瞎子,赏他个千户的号令声,听见拔刀出鞘的清鸣声,听见额尔勒克高喊着休伤将军的尖叫声,听见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听见了刀剑刺入身体的噗哧声;听到了身体倒在地上的轰鸣声,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停下了,哈日查盖知道,他终究还是害死了那些士兵,还有他的安达,额尔勒克。
垂下的手又高高的举了起来,初升的朝阳照给雪亮的弯刀镀上了一层金色,一只饥饿的苍鹰从空中飞过,瞎了眼睛的哈日查盖摆出了冲锋的姿势,微微的弓起了身子。
明军的大将端坐在马上,看着眼前那个瞎了眼睛的鞑子,他穿着一身明军小校的军服,弓着身子,背对着自己举起了弯刀,滑稽的就像一个小丑。那将军忍不住笑了出来,举起了手,他身后那数万披挂整齐的士兵便刀枪齐举起,箭也搭在了弦上,只等着那只手落下,就要把眼前的鞑子砍成肉酱,添上一笔军功劳。
哈日查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侧着耳朵,仔细的听着,他知道,他听到的下一个声音,将宣告自己的死期。
他听到了一声琴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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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琴鸣他曾经无数次听到过。
在得月楼的喧嚣声中;
在将军府安静的花园里;
在每一个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的夜里;
那带着点忧伤的流水般连绵的琴声,他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以至于只要听到第一个音节,就知道是她来了。但这次的琴声和以往又不太一样,虽然还是同样的音节,却没有了那种悲伤的味道,反而透着一种熟悉的欢欣来,就像是雄鹰回到了天空,又像是马儿回到了草原,更像是,妈妈的马头琴,在召唤自己回家。
那琴声越来越高,似乎弹琴的人正在向自己走来,哈日查盖禁不住转过身,循着琴声的方向走去。没有人阻拦他,似乎刚才那些一心要置他与死地的明军,已经不知道何时悄然退去了。
琴声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高亢的鹰鸣,是那只一直盘旋在空中的雄鹰,似乎已经忍耐不住饥饿,从蓝天向下俯冲。它在空中向下望去,看见许许多多穿着盔甲的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排成了长长的队伍,它知道,那些人比它还要凶残,他们连自己的同类都敢杀死,却不是为了捕猎,所以它避开了他们;它又看见那些穿盔甲的人对面,有一个手里拿着弯刀的男子,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眼睛似乎也看不见了,照理说,这应该是很好的捕猎对象,但它的直觉告诉它,这个男人像它一样,都是野兽,而受伤的野兽是最危险的。
所以它选择了在那些穿着盔甲的人背后的,骑在马上,手中弹着琴的人。那个人看起来很瘦小,很孱弱,既没有穿着盔甲,手里也没有兵器,正是最好的猎物。
于是苍鹰向下急掠。
它从那个拿着弯刀的男人头上掠过,那个男人正举着弯刀,和它朝着同一方向走去,似乎要抢夺它的猎物一样,这让它快速的挥动着翅膀,飞得更快了一些;
它从那些穿着盔甲的人头上掠过,那个领头的骑在马上的将军的手垂了下来,士兵们却忘了放箭,他们回头看着它的猎物,似乎很畏惧一样,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路来;
它从那个弹着琴的人头上掠过,那个弹琴的人坐在马上,披着一件白色的纱衣,手指正不停地拨弄着琴弦,它在他的头上盘旋了一圈,然后飞快的向下俯冲;
它看见那个人在它的鹰眼里迅速的放大,它先看到一双手,那双手晶莹、洁白,就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样,它看见那白玉雕成的手指飞快的拨动着五根琴弦,那些琴弦在那双手的拨弄下,弯曲成了弧线,然后又恢复成原状,快速的颤抖着,在空气中留下一片残影;
它终于飞到了那个人的面前,伸出它尖锐的双爪,准备给他致命一击,但是它突然停住了,它发现面前的猎物没有丝毫血肉的味道,或者说,面前的猎物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它曾经无数次见过这种叫做白骨的东西,当那些人类的尸体被丢在荒野上,被很多的野兽啃食过之后,再风吹日晒几天,就会变成这样的东西,它对这样的东西兴趣不大,因为上面并没有多少肉,更何况它从来没有见过,被啃得像眼前这样干净的白骨。
至于那匹马,它太大了,自己是吃不到的,于是它郁闷的一个盘旋,又向天空飞去。
它看见那个拿着弯刀的男人终于走到了那具白骨面前,翻身上马,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它突然觉得有些得意,这个瞎子还不知道,他抢到的猎物是不能吃的。
那匹马飞快的向远方奔驰,苍鹰远远地跟在后面,它看见那个男人怀中的白骨不知何时不见了,也许是他发现不能吃,丢掉了吧,它想。
而琴声一直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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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琴心?”小丫头歪着头问“是老师说的,用琴声寄托情感吗?”
“错!”乞丐的眼睛里闪着幽绿的光“所谓琴心,不是琴声中寄托的情感,而是依附在琴弦上的执念,那执念,即使琴弦断了,也能在你得心中响起。”
“执念,到底是什么?”小丫头打了个冷颤“总觉得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不说这个了,我学琴就是为了陶冶情操,谈不上什么执念不执念的,倒是为什么哈日查盖会转世成宁远,月儿会转世成那个夭折的孩子?”
“那一世,你听我一曲,便成我弦上一片痴心;这一世,你一声啼哭,便为我剑上一颗赤胆,剑胆琴心,本是一体,生生世世,执念难消。”乞丐摆了摆手“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小丫头的眼睛亮晶晶的“为什么那个孩子会夭折?这一世两人相聚已经太匆匆了,难道还不够,来生也要如此吗?”
“无缘便是无缘。”乞丐发出一阵桀桀的狂笑“今生做不成夫妻,来世也做不了父子。说什么阴差阳错,不过是命中注定,有些人是见不了面的,见了面,就一定会生出祸事来,这就叫做天意弄人。”
“这天意也着实可恶。”小丫头口里喃喃自语,转身离开,她身后,一架古琴从空气中浮现出来,琴音响起,乞丐慵懒的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有好久没听到你得琴声了呢,琴心。”
那琴声突然一滞,继而又接连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节,似乎是一个小女孩在掩着嘴咯咯的笑,便隐没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