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鸩·残光》不宣

11、十、葬礼

　　“里面装的什么？”
　　听见白泠葳的声音，任远忙把文件装回袋子里，“你……不是跟鸩出去，怎么又回来了？”
　　“啊，他叫我不要跟的。”白泠葳在沙发上坐下来。
　　任远猛地抬起头，紧张地问：“不让你跟？！那这么晚了谁开车？”
　　白泠葳苦笑，“我跟他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原来他是会开车的。想来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所以从来不自己开吧！”
　　“你傻子吗？明知道他眼睛的状况不稳定，还由着他任性？！”任远倏地站起身，恼火地瞪着她，吼道，“白泠葳，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你怎么可以对他就这么言听计从，不问轻重？！如果他今天有个三长两短，这偌大的凌玄会谁来撑？里里外外那一干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谁来应付？身为‘严’夫人的你吗？你自问你现在有这个能耐，啊？”
　　白泠葳怔怔地抬头看着他，“任远，你怎么了？这么激动干吗？”瞥到被任远死攥在手里的文件袋，她心中突然升起十分不好的预感。
　　她伸手去抓，任远却更快一步将手背在身后。“身为律师，我有义务为委托人保密。这是我的职责，你不要难为我。”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里面究竟……究竟装了什么东西？任远，你脸色很难看！……这不会真的是……”不由自主地，声音都开始发颤。
　　“……是啊，不幸让我料中了。”任远颓然坐回沙发上，“这里面，厚厚的一叠全是那小子的遗嘱，我当律师这么久，还没见过哪个人的遗嘱能写的好像长篇小说一样！他竟然几乎把所有他认识的人都安排得清清楚楚，他以为他是谁？你知道吗，他竟然还作了个今后三十年的个人规划给我。这家伙，成天臭屁得跟什么似的，指使人这个指使人那个，从我五岁的时候认识他就没改过！”想起严鸩小时候流着鼻涕还拽得二五八万，神气巴拉的样子，他就想笑。然而尽管嘴角一径的上扬，却不知为什么，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泠，老头子这回像是发了狠心，非逼我回国不可了。咱们就看看，谁有本事撑到最后！
　　那天，他站在艳阳底下，微仰着笑脸，眼底尽是不服输的挑衅神色，仿佛以违抗父亲的命令为乐。
　　她以为，他一辈子都会留在美国，至少不会再回去那片让他厌恶至极的土地。
　　……泠，如果医生突然间宣布我可能就快要死了，你会怎么做？我又该做些什么？
　　那天，他背对着晚霞，一如往常笑眯眯地，提及生死却像是在说“早饭吃什么”一样的稀松平常的话题。
　　她以为，他又在恶劣地用她最在意的事情逗她恼，与她玩笑。
　　……泠……我们回去吧！我想回去看看……
　　那天，他沉默得格外异常，夜幕中身影孤单寂寥，世界上仿佛只剩他一人而已。
　　她以为，他是成日与父亲周旋，终于厌了，倦了。而血脉亲情在他心中仍是占着一席地位。
　　原来她以为错了，一直都错了！她是太乐观，所以忽略了太多细节，太多隐情。
　　在他身边七年，到了这一刻，他的用心，她才终于开始懂了。
　　只是，一切似乎已经太迟，太迟了……
　　白泠葳跌坐在地板上，久久不能言语。

　　夜深人静，算准了时间，他赶在值班护士刚刚巡房结束的点钟走入医院。
　　窗外无月，从明亮的走廊踏入病房，眼前瞬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脚步并没有因黑暗而停顿，一如往常的平稳，一步，一步，直到鞋尖碰到床边的椅子才停住。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用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眼将整个房间环视了一周，最后才垂下头，将视线落在身前的病床上。
　　床上仰卧着一个苍老的病人，他的手指僵硬地弯曲着，不受控制地抖动不停，几乎要将固定在手臂上的输液管子抖落。歪斜的口眼叫人难以辨认他本来的模样，颈边缠绕的毛巾被止不住流淌的口水湿了大片，狼狈不堪的样子全看不出从前的意气风发。
　　原本涣散的瞳仁在见到来人以后瞬间凝聚，错位的嘴唇几开几合，却只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细哑单音，以及越发汩汩外流唾液，完全组不成任何完整的句子，甚至是一个简单的词组。
　　严鸩抄手静立在床边，微垂着头，脸上的表情被黑暗遮去了大半，只隐约像是正一瞬不瞬瞅着他的样子。
　　老人焦恼，喉结上下滑动，口中持续发着“咿咿啊啊”的声音，还算听使唤的右手使尽力气不住拍打床铺。
　　一直过了许久，才听到严鸩低低叹了一声，淡淡道：“不要白费力气！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听了这话，老人顿时安静下来，定定与他对视，又仿佛在专心聆听。
　　严鸩回身，缓步走向窗边，点起一支香烟才开口道：“没错，我的确是想毁掉凌玄会。”
　　老人努力张大着双眼瞪着他，仿佛若他能动，定要上前去活剥了他的皮。
　　严鸩侧头瞥了一眼老父亲的表情，嘴角微挑了挑，“我有多讨厌它，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它，有太多的悲剧可以避免发生。”
　　严诚森依旧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眼中闪过困惑，心中却又顿时了然。艰难地开口，“……你……知……”
　　“你忘了，那一年我已经七岁了！七岁大的孩子许多事都不明白，许多事却都可以记得很清楚，记到足够明白的年纪。上上代凌玄会会主尹权阳是你害死的！”看着父亲极力摇头否认，严鸩讽刺地笑了，“你又想说，毒死尹权阳的是因爱生恨的——我的母亲？”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盯着手中越来越长的烟灰许久，直到它承受不住重量断落，才又开口道：“是啊，那杯有毒的酒确确实实是妈交到他手里的，就在我的面前。而且妈在日记里也写得很清楚，她爱尹权阳，胜过世上任何人，然而却被自己最爱的人拱手让给了别人，她不甘。所以尹权阳死了，她也疯了。直到七年后，见到爱人的女儿，再也支撑不住，自杀。这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与你毫无关系，但最终获利者，却只有你！这些，全都是因为凌玄会。
　　“你有胆量理直气壮告诉我，尹权阳的死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吗？妈精神崩溃，不是你造成的吗？”看着安静异常的父亲，他忽又想到，“我怎么忘了，你现在就是想说，也说不出了！”
　　“很痛苦吧？昔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如今却横卧病榻，动弹不得。你求权求势一生，可曾想过最终会是这样的下场？”顿了顿，他声音低不可闻，“狼狈如此，不如……死了。”
　　他站起身，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支针剂。严诚森眼看着儿子将针筒中的药剂注入他输液的瓶子里，没有丝毫挣扎，缓缓闭上双眼，眼角有泪，嘴角却挂着一抹奇异笑，竟带着几分解脱，几分安详，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召唤。
　　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干枯的手指上，他张开眼，看见儿子正跪在床边，声音微颤道：“爸，对不起。鸩儿终究不孝，这辈子唯一能为您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了。”
　　严诚森抬起右手，抚上儿子的头，就如他七岁前一样，“鸩儿……”他怎么不明白，对他来说这样的死法，要远比落在仇家手里，或者是一动不能动地在病床上度过漫长的岁月，等待生命耗尽要好太多。只是他至此刻才知道，原来儿子是如此的了解自己。
　　“够了……站……起来……”他的儿子，不应该这般软弱。
　　他竟可以说话了，是回光返照吗？
　　“凌玄会终归……不……不是咱们严家的东西，我们……没有权力毁……毁了它。”
　　又是凌玄会！他一生所系的就只有凌玄会，临死前也没改变！
　　严鸩闭了闭眼，道：“我明白！”
　　“还有……你千万……要……小心……小心……岚……”
　　吐出最后一口气，严诚森慢慢和上了双眼，这一次，再没有张开……

　　严鸩推开病房的门，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女子的纤细身影。
　　黑色的长发，黑色的衣裤，她缓缓抬起头，澄黑的瞳眸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严鸩微愣了片刻，沉声问道：“你来干什么？”然而却没待她回答，回手关了门，拉了她便走。
　　尹静岚顺从依旧，默不作声地认他拉着进了附近的楼梯间。
　　“这些天你跑到哪去了？”
　　尹静岚仰头怔怔看着眉宇深皱的他，猝然笑了，精致的眉眼弯弯的，月牙似的好看。双手楼上他的颈项，柔软的发搔着他的颊侧，她在他耳边气息轻吐，嘀喃似的低声问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吗？”
　　他依稀记起十年前那张干净纯粹的小小面孔，那道叫着他“鸩哥哥”的甜软嗓音，那副依着他撒娇的表情……
　　很温暖的回忆，却叫他心底一阵发寒，猛地推开她，霍然向后退开一大步。
　　尹静岚被推靠在墙上，眼神无辜地望着他，一脸的失望，“你又推开我，每次都这样，兴致来了就抱我，之后又毫不留情地推开我。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严鸩不语，眸色凛寒，直挺挺地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她恍然，抬起右手，“你推开我，是因为它吗？”她的手中，一尺刀反射着日光灯雪亮的颜色。她顿时惶急辩解，“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要杀你！我怎么可能会杀你呢？我怎么……会杀你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想要信任，想要依赖的人啊……”她的声音中，有无尽的悲楚，茫然无助得让人心疼。
　　严鸩低叹一声，伸手揽她入怀，轻柔抹去她脸上的泪珠，缓声问：“那你究竟想杀谁呢？我的父亲，你的杀父仇人？惊讶吗？两年前从我回来我就知道你已经查清了自己的身世，”严鸩淡笑，却有一点点悲哀，“岚，你真的信任我吗？你装聋作哑忍气吞声了这么久，等的，只是一个报仇的机会而已吧！”
　　尹静岚沉默，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寒声道：“你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了。还有你的母亲，那个被我父亲的手下□□致死的女人，也是你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之一！”严鸩靠在楼梯扶手上，仰起头来，又是叹息，也像是松一口气，“可是很遗憾，岚，你迟了。你的仇，报不了了。”
　　尹静岚蹙起眉头，等待他说下去。
　　“他死了。”严鸩嘴角上扬，轻轻地笑着，“就在刚才，我杀了他！”
　　“你说什么？！”不置信的语气，手中的刀倏地握紧。
　　严鸩挨近她，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尹静岚，你这辈子也别想报仇了！我，杀了他！”
　　“你真的杀了他？”沉默了许久，她像是才反应过来，愣愣地问，语气神情没有任何惊怒。
　　他直视着她的双眼，笑问：“你恨吗……”
　　突然，笑容凝住，他微微皱起眉，双眼仍旧瞬也不瞬地与她对视着，上扬的嘴角有艳红的液体缓缓流出，一滴一滴掉落在台阶上，溅出一朵朵血花。
　　尹静岚苍白的双唇微微颤抖着，恍若自言自语一般，“是啊，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想要……杀了你！”
　　严鸩又笑，鲜血顺着嘴角不住地流淌，“早明白过来不就对了？还害我做了那么多辛苦的事情！……可是岚，究竟是谁训练的你啊？既然恨，下手就要狠啊！来，我教你……”毫无预警地，他握住尹静岚微颤的手，猛地将刀柄朝自己推进，直将身体刺了个对穿。
　　尹静岚一惊，忙要撤回手来，然而却发现手仍被他握着，紧紧地握着，“你疯了？！”
　　“疯了？”严鸩咳了一下，一口鲜血顿时狂涌而出。“如果可以疯掉，也许就不会这么累了吧！”说着，他便真好像气力耗尽，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栏杆滑坐到地上。他松手，利刃随着他的倒下，一寸寸退出他的身体，被刀锋带出的鲜血泉涌外溢。
　　第一次，她因为看见鲜血而手足无措，一脸的茫然神色，竟不知道应该要兴奋，还是，悲伤……
　　“严鸩，”久久，她开口，“我要报仇，就算你死，我也要报仇！”
　　严鸩微合着双眼，又是一笑，笑得讽刺，像是在说，“随你便吧。”

　　他不知道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大量的失血，让他头脑昏沉混沌，全身像是被卸了骨头，莫说爬起来走出去，就连掀掀眼皮也要酝酿好久。
　　其实他可以呼救，拼了一口气，他应该还喊得出声音。
　　只是他少爷不爽让人救，想着也许这样死了也不错，总好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在马路中央让铲车碾。所以他还很乐得在这里数着自己的血滴在台阶上的声响，死亡倒计时。
　　恍惚间，似乎有脚步声夹入其中，而且愈发的清晰。
　　是岚吗？
　　不对，方向不对，来人似乎是从楼下上来的。
　　他不由得感到好笑，这年头还有人不懂得乘电梯的吗？
　　哎，他的坏毛病，就是什么时候都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睛，朝正一步步迈上台阶的人瞄去。
　　先入眼的是一头褐色的短发，是那种不太常见的褐色，比染出来的自然，显然是天生的。
　　然后是眼睛，同样的褐色，宁静清明，却似乎暗藏着耸人的杀戮。
　　五官是混血儿才有的俊美，刀削一般的深刻，却有说不出的阴柔。
　　他嘴角微挑，似笑非笑，眼底尽是篾讽的神色。
　　他在距离他两级的台阶处停住，没有看他，只对着脚前的一滩血迹嫌恶地皱了下眉头，抬起脚，小心绕过，而后再没停顿地从他身上迈了过去。
　　“靠！”轻弱几不可闻的低咒，“你还没死呢？”
　　那人脚步稍停，微侧过脸，嘴角的笑意更盛，却没有开口回话，推门而去。
　　严鸩万般无奈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死都这么难吗？
　　挣扎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强撑住逐渐模糊的神志，试了三四遍，才拨通了号码。
　　他疲惫地喘息，有气无力地低唤——
　　“泠……”
　　……

　　凄寒的利刃，干涸的血迹，淡淡的血腥气味静静在空气中弥散……
　　她蜷坐在角落里，整个晚上对着那把带血的刀子，怔怔地沉默。
　　休伊在她面前蹲下来，澄净漂亮的褐色瞳眸定定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在想什么？”
　　尹静岚敛下眼睫，整张脸缓缓埋进膝盖里，低低念了一句。
　　“嗯？”
　　“没有严鸩，就没有尹静岚……”她重复，“没有鸩哥哥，就没有岚岚……”
　　“你仍然念念不忘十二年前他救你的事。”绝对的肯定句。
　　她抬起脸来，眼中是无边的绝望，声音轻轻地没有落点，“可是……我杀了他……”她说。
　　休伊嘲谑地勾了勾唇角，“不，你没有杀他，你根本就没想要杀了他！否则，那一刀应该插在心脏上！”
　　尹静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容说不出的凄楚，口中依旧喃喃念着——
　　“没有严鸩，就没有尹静岚……”
　　……

作者有话说

　　我的妈呀~终于爬上来了~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