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知春意》卫时渺

65、阴暗的龙

　　龙的想法，裴知蓝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此刻的她心中只有对龙的无限愧疚。

　　台阶上，女娘跌坐在龙尾之上，她放轻了声音哄他，“阡，让我看看......”

　　带着烛龙血脉的龙角，蕴含无上龙力，怎么可能轻易折断。
　　可那些破口，却是如此明显的在眼前一闪而过。

　　匆忙一瞥，并没有看仔细龙角的伤口。也不知是否愈合了......

　　龙的模样，早已和千年前不同。
　　龙是为何会失去龙角。
　　她迫切的想要知道。
　　心中的愧疚如潮水涌来，裹挟着她的心，压迫的她无法呼吸。

　　许是她长久未说话，龙动了动身体。
　　指尖下鳞片一张一翕，勾得她将视线重新回到龙的身体上。

　　“丑。”
　　龙终于愿意吐露出一个字。

　　裴知蓝愣了片刻，龙竟担心的是她会觉得他丑吗？

　　无奈一笑，裴知蓝抚摸着龙竖起的鳞片——在龙回答后，鳞片就不动了，仿佛因为担心她的反应而战战兢兢的不敢动作。

　　“我怎么会嫌阡丑。我只想知道阡疼不疼......”

　　这样的话动听如情人之间的耳语。

　　龙几乎是瞬间便想露出头颅，蹭入神女怀中。
　　但他忍住了。

　　神女一向温柔，她对谁不温柔呢。
　　九天宫殿里便是一条鱼儿一只鸟儿受了伤，她都要亲自查看一番。
　　她对那些凡人更是温柔的不求回报。

　　但是他，不止想要神女的温柔，他还要神女独一无二的视线。
　　他自问比不过凡人，可哪怕只是某些时刻呢，只让神女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神女会不会因为他失去了角而对他多留一些注意呢。

　　龙阴暗的想着。
　　他不能太快的将自己暴露在神女面前。
　　龙在龙尾遮盖下不停转动着瞳孔，克制探出头的冲动。

　　龙甩了甩尾巴，却并没有把头露出给她看。

　　裴知蓝直起身子，改坐为跪。
　　龙尾顺势钻入她的裙摆，贴在她笔直的腿畔。

　　“阡，我好担心你。”
　　说完这句话，裴知蓝颇有些不自在。
　　她其实是个寡言的性子。

　　若说龙是寂寞的。
　　她又何尝不是。
　　在九天当了万年的神女，九天的其他神最是看重血脉，自诩高她一等，不屑与她为伍，所以在九天，她没有与任何一个神交好。
　　而凡间的人，她只将他们看做需要庇护的子民——她无法现身，那会打破凡间的平衡。

　　千万年来便只有她一人生活在九天宫殿中，寂寞早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成为习以为常的事。

　　若不是龙来了九天宫殿，她或许一整个千年都不会轻易说话。
　　很多时候，她只会许下诺言给凡人。
　　空荡荡的九天宫殿，只会有翻书页、笔尖落在纸张上的声音。
　　不会有龙吟，不会有龙追过云下起雨。
　　更不会有龙亲昵的轻语，熟悉的倚靠。

　　这一会儿，裴知蓝心中无比懊悔，若是她当初能多看些凡间安慰人用的书卷就好了。
　　这样就可以哄着龙将头露出来。
　　她想把心中的担忧说出，可到头来却只能干巴巴的说出这么几个无用的字句。

　　她有预感，龙失去角，一定和她有关。
　　而她却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甚至安慰都安慰不出什么语句来。
　　愧疚、挫败，两相折磨着她。

　　龙瞳埋在黑暗之中，看不见，触感便格外灵敏。
　　又或者说，所有关于神女的事情都会让龙第一时间察觉。

　　裴知蓝已经很努力的将面容维持住，神女一向是镇定的，她也是如此要求自己。
　　但龙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什么。
　　龙尾先他一步从裙摆中摇摇晃晃出来，自女娘纤弱的腰肢上缠绕，一圈圈盘旋而上，不一会儿便碰到了她柔软的唇瓣。

　　尾巴尖小心翼翼的碰了碰，然后像害羞似的埋入她的下巴和脖子之间。

　　裴知蓝只觉得痒。

　　原本的愁思被这股痒意替代，她不得不空出手来阻止龙的玩闹。

　　“别，别这样，阡......”
　　这具凡间的躯体不如曾经还是神的身躯那般康健，走了百步阶梯已是极限，说话更是如同割喉。
　　沙哑的声线带着微微颤抖，喘着气，她抓住了那作乱的尾巴尖，下意识一揪。

　　龙嘶了一声。

　　裴知蓝顺势扭动身体，从蛇尾上起来，却没站稳，整个人都跌在盘起的龙身上。

　　竖起的鳞片早在女体贴过来的一瞬间合上。

　　但龙仍害怕弄伤了神女——外表的很多鳞片早已坏死，不受他控制。

　　龙飞快的将柔软的腹部露出。

　　裴知蓝只感觉自己跌在一团火热滚烫的东西上。
　　不是宫殿的台阶，却比宫殿的台阶还要平整.......她用手撑着，摸到的是肌理分明的线条。

　　目光微移，指尖分明按在龙不带鳞片的内腹之处。
　　这里是龙只有在夜里睡着时才会露出来的地方，轻易不给人看。

　　她抬头。
　　因为露出腹部，龙几乎倒转了身体，原本盘的整整齐齐的尾巴也因此乱做一团，歪歪扭扭的斜在台阶上——哪怕是这样，他的尾巴尖也还搭在她身上，不过却也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跌倒而往下落了几分，正虚虚放在她胸口上，顺着曲折虚虚的斜靠着。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尾巴抖了一下，飞快往下，又钩回了她的腰上。

　　不知为何，裴知蓝松下一口气。
　　她飞快转了视线，果然，就在这一瞬间，龙头出现在散落的尾巴缝隙里。

　　脑袋上光秃秃一片。
　　——三对龙角都没了。
　　原本是威风凛凛的龙首，这会儿却只剩几个丑陋的肉瘤长在脑后。

　　龙瞳一滞——
　　掉落的尾巴飞快将自己遮起来。

　　许是因为急了，龙的动作快的毫无章法。
　　竟硬生生将自己的尾巴打了结，整条龙差点在台阶上跌倒。

　　还是她伸出手扶住龙，一只手又飞快绕开那些欲遮掩的龙尾，精准的碰到了结痂的肉瘤。
　　这里本该是龙角生长的地方。

　　那一瞬间，苦涩充满舌尖。
　　她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是她养育了千年的小龙，如今却是这番模样。

　　龙角何等珍贵，象征着龙的尊严......
　　如今却被生生折断。

　　泪水忍不住往下滚。

　　“知，别哭。”
　　龙低下身，也不遮掩了，将脑袋凑到她身旁。
　　如今的龙已不似当年那般说的磕磕巴巴，他轻轻舔舐着神女落下的泪水。

　　“不痛。一点都不痛。”

　　怎么会不痛呢。当初她只轻轻一碰龙角，就能引得龙战栗。
　　龙角的末端是触感最敏锐的地方。
　　龙总是会因为龙角而露出各种不轻易露出的表情。

　　现在，龙角成了肉瘤，龙却只顾得上安慰她。

　　泪水止不住往下。
　　龙急了，舌头卷在她脸上，一边舔一边急吼吼的吐出人言，“都过去了，知，我一点也不疼。”

　　“还会长出来的。”

　　听到这句，裴知蓝才抬头看他。
　　龙角断裂，再也无法生长。
　　若他只是断裂最外的三角还有可能通过最开始的龙角分化，可如今，三对龙角都没了。
　　古籍上记载，失去了龙角的龙，许多都会忧郁而亡。
　　若是龙角还能生长，龙又怎么会因为没了角而失去生志。

　　龙看出她不相信，抬起龙爪在肉瘤上狠狠一戳。

　　“阡，你干什么！”

　　龙血猛然流下，惊得裴知蓝伸手阻止，然而手伸过去的瞬间已是来不及。

　　龙指着挖开的伤口处的一块角道：“看，知，会长出来的。”

　　他一直留意神女的目光。
　　在她沉睡之前，她是知道他断了角的，更猜的出来他因何而断。
　　不知什么缘故，如今的她记起来了其他事情，单单忘记了这件。
　　也好，他本就不想让她知道。

　　裴知蓝摸了满手的血。
　　龙血是蓝色的，没什么血腥味。
　　龙低下头，一点点将沾在她手上的血舔舐干净。

　　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
　　被迫摸了一手血后，裴知蓝就飞快伸回了手，以龙的性子，若是她不相信，或许还会再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她只好岔开了话题，转而问他是如何找到的她。
　　心中却是如海水起潮无法平息。

　　她的记忆在交战后就模模糊糊的......
　　她也没打算去问龙。

　　她有预感，这段记忆，对于龙，或许会很痛苦。

　　现在龙找到了她，就别让他不高兴了。

　　裴知蓝看着龙脑袋上被他自己挖开的破口，心中也仿佛有个破口似的。莫名的情绪不断灌入，又慢慢爬入她的五脏六腑。

　　“知，不疼的，不疼的。”
　　龙太明白她的想法了，他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表情。

　　这会儿，他心中那些阴暗的心思早已荡然无存。
　　看着知伤心难过的模样，他恨不得给刚才的自己狠狠两巴掌。
　　哪怕他一开始就是想让知关心他愧欠他。
　　可知真的心疼他了，他又不肯了。
　　他不能忍受知一点点的不开心。

　　龙笨拙用尾巴给她擦眼泪。
　　嘴里也不停下。

　　到最后，干脆将身形化为不到十米长的模样，半缠在裴知蓝怀里，尾巴勾在裴知蓝手腕上，龙头正对着裴知蓝的脸，舌头舔着她的眼角。

　　裴知蓝看着龙角破口处的血止了，才把住龙的头。
　　“我们出去吧，他们该担心了。”

　　对于分离的千年，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又好像什么都不需要说。

　　龙对于裴知蓝的话，不可能有异议。

　　“就这么出去吗？”
　　看着挂在身上的龙，裴知蓝弯了弯眼角。
　　她努力将自己的心绪压下，只将平常的模样表现出来，不让龙察觉异常。

　　龙埋入她肩窝，狠狠吸了一口气。
　　他刚才还想着将她永永远远困在里头再也不分开。
　　可她都哭了。
　　她说的话，他只能乖乖照做。

　　一息之间，两人已出了空间宫殿。

　　出来后，外头还是原样。
　　就连两人的动作都未变分毫。
　　裴知蓝半坐在床上，一旁的季阡则是目光深深的看着他，两人交缠的手十指相交，亲昵似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