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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入城 ...

  •   哪怕一百个清兰镇,也不及郦阳城万分之一的热闹。屋舍楼台鳞次栉比,一条条街穿插一条条巷子,四通八达,犹如一座繁华热闹的迷宫。

      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长久不消。来来往往的人,青衫墨客,贩夫走卒,什么身份的都有,甚至有两个穿着打扮明显不是中原人士。

      如此一来,衣着寒酸的唐阅一家也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唐桑曈被摊子上的亮饰吸引住了,身子不断往那个方向靠。唐阅抱着她,怕她摔下去,自然而然停在摊子前。

      摊子上摆着朱钗簪饰,难得老板是个女人,模样四十来岁,穿着朴素,头上却簪着几朵绒花,样式和摊子上的差不多,看样子是特意别上去给客人展示的。

      她见唐阅停在摊子前,立刻笑道:“老爷,给夫人买件首饰吧!”

      裴依寻面无波澜,这推销手段和情人节街上的卖花女差不多。尚未走进生活的少女或许还对这些漂亮玩意儿带有甜蜜的幻想,但对于长年为生计发愁的裴依寻来说,与其花半吊钱买一个华而不实的簪子,不如花几个铜板买点盐回去拌黄瓜。

      不过曈曈倒是缺两根发带,她的眼径直略过那些朱钗首饰,来到花花绿绿的发带间,伸出手仔细挑选着。绫罗绸缎色彩艳丽,但价钱肯定不便宜。

      裴依寻选来选去,还是不舍最先挑中的两条晴蓝缎带。她不敢露出一分欢喜,指着那两条缎带,似是随意一问:“老板,这两条带子多少钱?”

      老板还没发话,裴依寻先觉得头上一重,转眸看过去,只见唐阅父女望着她笑。她马上意识到不对,抬手一摸,取下一根簪子来。

      榆木做的簪子上点缀着一朵小小的银桃花。沾点金银的东西都价值不菲,裴依寻烫手似的,把簪子丢回摊子。

      老板笑容更加灿烂,说道:“夫人,这发带都是湘阳湖绸做的,五十文钱。夫人若是连簪子一起要的话,老身吃个亏,让你再选一条发带。”

      这个优惠并没打动裴依寻,她没时间打扮,簪子买了也无用,便拿起两条发带预备和老板讲讲价。可没想到唐阅这个缺心眼的冤大头直接拿起簪子对老板说:“老板,簪子和发带一共多少?”

      “老爷,我给你抹个零,就一两碎银。”老板笑得脸都开花了。

      唐阅随手从衣袖里摸出块碎银搁在摊子上,看大小明显不止一两。裴依寻眼都瞪直了,若眼神能打人,此刻唐阅绝对是鼻青脸肿。

      就算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呀!她气得不行,想把银子收回来,却不料老板手更快,转眼就将银子刨自己袖里装着了。

      她不好意思要,只能在离开摊子后,痛心疾首训唐阅:“你真是不把钱当个数!连个价都不会讲,直接就买了。再说你几时见我头上戴簪子了,你买这个不是浪费吗......”

      训到一半,唐阅突然停下脚步,把簪子往她头上一插,眉目轻柔,嘴角微弯:“阿寻戴上它那么漂亮,怎么能说浪费呢?”

      裴依寻脸一烫,即刻旋开眸光,望向左侧的人来人往。她终是没再训唐阅,也忘了取下头上的簪子。

      长街悠悠,人声鼎沸。路边茶摊上的客人们举着茶杯正在闲谈,卖麻糖的小贩压低斗笠,挑着担子从裴依寻身边路过,对街两个异族人立在摊子前和老板讲价,几个轿夫抬着一顶藏青色的轿子从前面走来。

      人影错过间,几道寒光闪烁,饮茶的客人变成夺命的修罗。轿夫们还没反应过来,就成了刀下亡魂。真正的路人尖叫起来,街上顿时乱成一团,百姓们慌不择路抱头鼠窜。裴依寻被人群裹着,脑袋都转不来,正焦急之际,手上就被塞来个唐桑曈。

      杀人现场还在前面,唐桑曈虽未亲眼目睹,却被慌乱的人群吓得不轻,如一只八爪鱼般死死扣着母亲,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裴依寻更无暇顾及唐阅,只能先顺着人流逃去另一条街。来到这里,人流被分散。她终于得以从人群中解脱,站在街边铺子下,一边安抚女儿,一边伸起细颈望着喷涌而来的人流,希望看见唐阅的影子。

      时间一点点走着,人越来越少,依旧不见那人影子。裴依寻的心越揪越紧,紧紧皱着眉,安慰女儿的话也变成了安慰自己:“曈曈别怕,你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就在裴依寻急得快要哭出来时,身后突然想起一声:“阿寻!”

      蓦然回首,清风艳阳,檐下铜铃叮当。唐阅就站在那儿,几步远的地方,神色淡然。裴依寻心里的石头落地,却越发委屈和愤怒,走过去就是一锤砸在唐阅胸口,生气道:“你死哪儿去了!”

      唐阅道:“我刚才被人群冲散,现在才找到你们。”

      唐桑曈本来没哭了,可一见父亲,立马撅起嘴,吧嗒吧嗒掉眼泪,张开双手要抱抱。唐阅接过女儿好声安抚一番,又搂过裴依寻,开始认错:“抱歉,阿寻,下次我不会再弄丢你了。”

      “呸呸!”裴依寻赶紧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心有余悸道,“这种事平生遇见一次就够倒霉的了,你还想遇见第二次呀!”

      唐阅眼神暗了暗,归于沉默。裴依寻却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了,人一害怕,总想回家躲着。她也赶紧拉着唐阅,要回清兰镇去。

      不曾想,申时还未到,城门就要关了。几多百姓排在城门前,想抓住这最后的时间出城去。裴依寻站在队尾,前面是几个穿罗衣的商客。他们面露愁色,正谈论着刚才的刺杀。

      “葛老,你说轿里死去的是谁?怎么官府这么大阵仗?”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前些日子京城里来了个刘大人,一直住在太守府。”

      “咦?京官来郦阳干什么?莫不是来暗访的!”

      “暗访什么呀!京城乱成什么样了,新帝现在都还没定下来,谁还管民生疾苦?”

      一语落地,商客们都沉默下来。片刻后,也不知谁长叹一声:“唉——但愿天下莫乱,生意难做呀!”

      时间流淌,红日西落,出城的队伍越来越长。裴依寻心里焦急,只觉得前面的人都是蜗牛,半天都不动一步。

      终于,她看见城门了。一排排的士兵执戈守着,边上还摆着一个半人高的滴漏,因为是木制,看不见里面还剩多少水。不过水滴落下的速度比人群流动的速度快多了。

      裴依寻看看滴漏,又看看那几个正在盘查的官兵,巴不得自己冲过去,替官兵们盘查。许久后,轮到商客们接受询问了。这速度本来就慢,结果那些商客还和官兵们争执起来。

      原是有个官兵搜包裹时,昧了一锭银子,被眼尖的商客瞧见,马上就不干了。他们吵吵闹闹许久,还是商客认下这个亏,唉声叹息地离开此处。官兵手里甩着银子,得意地望一眼远去的商客,回头开始赶人:“关城门了!都回去,回去!”

      裴依寻好不容易排到了,怎么甘愿放弃,心底一急,就抓住官兵的手臂:“大人!滴漏里的水还没尽呢!”

      官兵眼一横,立刻呵斥起来:“好大的胆!竟敢吩咐你爷爷我做事!”

      裴依寻赶紧收手,紧跟着道歉,到底是还想出城,小心翼翼抬起头恳求:“大人,这还没到关城门的时候,你就放我们出去吧!”

      “你个刁民,还不走是不是!”官兵骂骂咧咧,就要去推裴依寻,可还没碰到人,就被另一只手钳住手腕。官兵下意识收手,却纹丝不动。

      唐阅冷着眼,语气平淡:“拙荆莽撞,还请大人勿怪,在下这就带她回城去。”

      不得不说,唐阅确实有些骇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背,小麦色的脸像被塞上风沙打磨过般,粗犷而立体。漆黑的眸子又像两颗刚从冬夜里摘下来的星子,还透着夜的深邃与寒意。幸好裴依寻看不惯他的胡子,早早叫人刮了,否则早被人当做刺客丢进大牢了。

      不过他现在的行为也够张扬的了,官兵心里惧怕,面上就更凶狠,大声嚷嚷着:“好哇!竟敢对老子动手,你莫不是上午的贼人吧!来人呀,把他抓起来!”

      几个执戈的官兵马上涌过来,后面排队的人群一哄而散。裴依寻眼珠子慌乱转几圈,颇为无助,只能拦在唐阅面前哀求:“大人千万别,我相公他不是有意的——”

      “太守大人到——”

      一声长长的吆喝打断她的话,士兵和百姓们赶紧下跪迎接。裴依寻身子一颤,最后定在原地。

      即便沦落至此,她心里居然还残留着丁点尊严,不愿跪当年的负心人。她不跪,唐阅抱着女儿也站着。

      百姓们自动往两边退去,空出一条广阔大道。却还是有些拥挤了,数十个手持快刀的官差大步朝前走来,威风煞煞,气势迫人。被这群官差簇拥着的人,便是郦阳太守,当年赫赫有名的郦阳才子——贺兰章。

      多年过去,昔日城墙脚下代人写信的寒门公子终于飞跃龙门,锦衣玉带,乌帽官靴,温润儒雅依旧,只是眼尾沾染了独属上位者的蔑然无情。以前的贺兰章行步缓缓,犹如在吟诗诵词。现在的太守大人迈着四方步,疾步匆匆,仿佛是要去缉贼审案。

      不过他今日确实来缉贼审案的。当年城墙脚下刁难他的官兵如今一副奴颜媚骨,弓腰谄笑:“大人,您怎么来了?”

      贺兰章面色不善,眼死死盯着官兵:“整整一个上午,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一个刺客都没抓到。我不来看看,只怕那些刺客全跑出城了!”

      官兵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称是。等太守说完,他身上也积下一层冷汗,风一吹,透心凉。郦阳城里当官当兵的,谁都知道太守的雷霆手段。干的好,提职赐赏。干不好,立刻卷铺盖滚回老家种田。

      他好不容易混得个一官半职,自然不愿回家重新做赤脚的农夫。官兵心思一转,立刻指着唐阅,煞有其事道:“太守大人,我们已经抓住了一个,就是他!”

      贺兰章抬眸看去,却注意到了边上的裴依寻。

      而裴依寻听见官兵的话,也不得不回眸,欲要辩解一番,再撞见贺兰章的眼神后,又实在开不了口。

      曾经以为沧海茫茫不可填,苍山默默不可移,于是说遍海誓山盟。谁知沧海桑田,再刻骨铭心的誓言,都化作泡影。昔日的情真意切,只余下光影淡淡。

      裴依寻恨贺兰章,是恨其背信弃义。而贺兰章呢,又是何种心思,谁也不得而知,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她不肯低头,望着贺兰章冷声冷气道:“太守大人,我相公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连你们这些贵人的面都没见过,如何做什么刺客!”

      官兵才惹着贺兰章,此刻便想献献殷勤,马上呵斥道:“大胆!谁让你这么和太守大人说话的!”

      却没想贺兰章目露嫌恶之色,示意他闪一边去。官兵又起一身冷汗,悻悻退至后面。贺兰章独身走上前,停在唐阅面前。

      唐桑曈有些害怕,抱紧了父亲,怯生生唤着:“爹爹......”

      “曈曈不怕。”唐阅柔声安慰着女儿,并未理会贺兰章。

      唐桑曈的眉眼太像她父亲了,只一眼,贺兰章就清楚了他们的关系。他神色逐渐复杂,伫立片刻,才勉强扯出一个礼貌的笑脸:“几年不见,曈曈这么大了。你就是阿寻的相公?”

      未等唐阅回答,裴依寻先挽起唐阅的手臂,小鸟依人般靠在他肩上,笑容甜蜜:“太守大人,这就是民妇心心念念的相公。”

      贺兰章脸色更加勉强:“我还以为......”

      “太守大人!”唐阅出声打断他的话,“现下还未到关城门的时候,拙荆念家,还请太守大人通融一下,让我们出城归家。”

      裴依寻深情款款望一眼唐阅,随即转向贺兰章目色疏离:“请太守大人通融!”

      贺兰章嘴唇微动,终是把一切情绪埋进心里,平静地道了声:“放他们出去吧!”

      不论怎样,过去始终是过去了。

      归家路上,霞光漫天,青山葱茏。唐桑曈趴在父亲背上睡着了,樱桃似的小嘴轻轻嘟着,脸蛋儿染了点霞光,粉嫩嫩的。裴依寻会心一笑,眼睛再没法从女儿身上挪开。

      当年女儿出世时,镇上人都觉得可惜。男孩儿可以镇家守宅,万一唐阅不回来,她将来也有个依靠。镇上人都羡慕张家男人多,能干活,能做事,不愁不发迹。但裴依寻却觉得自己女儿才是最好的,越看越是欢喜,心里常常感叹:天呐,世上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孩子!

      她能一个人撑过这五年,也是为这个小小可爱的孩子......

      “你认识郦阳太守?”冷不丁的,唐阅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裴依寻骤然回神,不在意道:“前些年的旧事,我抱着女儿去衙门告状,知道了这个人。”

      唐阅不再说话了,他本来就不是多话之人,裴依寻也没多想。

      夜晚,唐阅缠上来,裴依寻才明白:哦,原来他还是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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