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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帝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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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奉京城的官员都来城门前,出城的队伍堵了十里的地。新加入的百姓问面排队的人:“哪里打仗了吗?怎么今儿出城的路这么堵?”
前边人来了精神,揣起双手兴奋道:“听说是皇帝跑去接皇后了!”
“接一个人还要这么久?”
“废话,你接亲时也只接一个新娘子,那容易吗!听前边说,这会儿正在发誓呢。”
“谁发誓?”
“当然是皇帝咯!”
......
浩浩人海前,是一架简单的马车,悬挂下来的车帘还是一块粗糙的蓝布。隔着这样一道帘子,里面坐着的就是百姓们口中的皇后,而外面站着的,便是未来的皇帝。
裴依寻冷静片刻,缓缓说道:“唐阅,我只相信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如今奉京城门前熙来攘往,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显贵,所有人都看着,所有人都听着。你今日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载入史册,以供后人评判。你如果想走,现在还来得及。”
这便是她的计划。她已经看明白了,一个丈夫可以失信于妻子,一位明君却决不会失信于天下。
如唐阅真要让她当什么皇后,那她就要唐阅以天子之身,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向她发誓。
唐阅坚定如初:“阿寻,要走,也是我们两人一起。”
裴依寻立刻道:“想要我跟你走,那你就要对天发誓。倘若将来你身边有了别的女人,且不管那女人有没有名分,只要你们肌肤相亲,你我二人自动和离。放我出宫,孩子你来养。另外赔我郦阳双槐街一座四水归堂院,还有五十亩上好的水浇地,以及每月三十两纹银,而且必须在每月初一足数落到我手上,不得延误一刻。”
“还有,要是我提前去世,你必须为我独身守节,不能再有别的女子。”
她从来没指望唐阅当皇帝了,还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既然总归是要找别的女人,不如想好自己的退路。皇宫里是不能待了,她不想加入嫡嫡道道的大婆教,也没功夫管理唐阅那一帮莺莺燕燕,更没野心当什么垂帘听政的皇后、太后。
她就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普通人都是平等的。就像她在清兰镇时,虽然会受到欺负,但她也可以肆意骂回去,打回去,而不用担心冲撞到任何人。
这样的生活有些苦,却像山泉泡的绿茶,总能尝出一丝甘甜。
不过她这番务实的话,可把一干听众惊住了。大家有些意外,这个时候不都该说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吗?要是更过分点的,就添一句要是做不到会有什么报应。
但马车中的女子并没有对她丈夫提任何要求,更多是在求夫妻关系破裂后的保证。简直就像是已经确定,她的丈夫将来会抛弃他。
这种一般人都能听出来的言外之意,唐阅岂会听不明白。他目光暗了暗,语气有些失落道:“阿寻,你不必说这么明白——”
“当然要说明白点,要不然将来你挑刺儿怎么办!”裴依寻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又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唐阅身影一顿,终是举起手,转身面度乌泱泱的人群震声说道:“万民为证!我唐阅今向裴依寻承诺,此生仅她一妻,生死不复娶。倘若违此誓言,她不再是我妻子,迁出皇宫,天高海阔,随她来去。并赠她郦阳双槐街一座四水归堂院,五十亩上好的水浇地,每月三十两纹银,且在每月初一足数落到她手上,不延误一刻。”
马车里的裴依寻听他一口气念完,不禁心生佩服,居然听一遍就把话都记住了。
夫妻间的誓言,大都是感动的。而裴依寻只觉得放心与满足。她轻咳一声,车帘掀开,唐阅的面容就印入眼帘。
裴依寻微微一愣,就听他说道:“阿寻,我扶你下来。”
那个“朕”字悄然间变了“我”。
她骤然回神,抱着自己的葡萄苗,在一众期盼中,缓缓走下马车。
那些锦衣华服者大概是有些失望的,没想到未来皇帝千乞万求的,居然是这么一个普通女子。一身素净的打扮,头发用一根蓝布条盘起,手里还抱着一个生着葡萄苗的花盆,整个人就是一个清秀点的村姑,连那些宫女都打扮得比她精致。
这倒不是没人给裴依寻穿好衣裳,而是她自己怕,怕自己穿上那些亮丽的华衣就脱不下来了。
人已经走下马车,唐阅却不愿松手,脸上是难掩的激动与喜悦,一边说着,一边去接她的花盆:“阿寻,这么远的路,你辛苦了。有没有觉得难受,腹中孩子闹不闹腾......”
裴依寻犹豫了下,还是随他拿去。就在这时,二人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稚嫩的欢叫:“爹爹!”
唐桑曈甩掉嬷嬷的手,立刻奔向自己的父亲。唐阅顺手将葡萄苗交给旁边的侍卫,就抱起女儿笑着问道:“曈曈有没有想爹爹?”
“想!”唐桑曈说完,便环住父亲的颈子,也不嫌弃他脸上的胡须扎人。
此时礼官走来提醒:“陛下,街上人多嘈杂,恐惊娘娘凤体,还请王爷与娘娘尽早入宫。”
裴依寻一听这话,赶紧从旁边侍卫手抢回自己的葡萄苗,规规矩矩钻入来接她的轿辇中。等唐阅想起葡萄苗,侍卫就告诉他,已经被娘娘拿走了。
他无奈一笑,想把女儿还给嬷嬷。奈何唐桑曈扒他身上就不肯下来了。于是唐阅带着女儿翻身上马,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步入皇城。
这一天,所有人都看见未来的皇帝身前护着一个小女童。沿街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虽然没见到那个未来皇后,但见她的女儿能与未来皇帝坐一匹马,足见她深受宠爱。
唐阅一直没有举行登基大典,就是在等裴依寻的到来。他要与他的妻子,一同走上最高处,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帝与后,再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不过裴依寻不大喜欢这个所谓的登基大典,她嫌死活不断气的号角声吵闹,嫌自己身上层层华服重得要死,嫌头上凤冠金钗扎到头皮疼得慌,嫌乌泱泱的官员将士把她视线填满了,害得她都不知道望哪处。高耸的城墙上彩旗猎猎,更高处的天空湛蓝无垠。
她一时看得入迷,直到唐阅一声“阿寻”才把她重新唤回人世。
这是她第一次看唐阅穿这么隆重,玄衣纁裳,冕冠十二旒,还真有些君临天下的帝王架子,就是眼里没有一丝威严,反而满目柔情,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阿寻,我们一起走。”
“哦!”裴依寻呆呆应了声,随他一起登上天坛。
明明没有几步,她却想到很多事。
第一次见到唐阅,她以为裴老爷良心大发,把一个乞丐领进门了。结果下一刻就被告知,乞丐就是她的丈夫。
好吧!裴依寻想,当一个乞丐婆总比当一个老富商的妾室好,至少不用当心被人买卖。
再来就是清兰镇,她在山脚下发现一株野百合。当时她太兴奋了,第一次主动牵起唐阅的手,去看自己的新发现。唐阅当时什么都没说,第二天那株百合花就出现在他们家院子里。
现在想来,唐阅确实不爱说话,却爱看她,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她在,总要瞥过来看两眼。关键是,唐阅天生一副严肃认真的脸色,总搞裴依寻以为自己是不是哪里惹到他了。
后面倒是不看了,因为这个人都被裴依寻逼走了。
一走便是五年。
再回来,就不是她想等的那个人了。唐阅没有变,她也没有变,变得是世道。
在这天坛之上,他们站在一起,面向天下,文武百官齐声称贺,恭祝新朝建立,新帝登基。高墙之外,山河同庆,万民共喜。唐阅是他们一直期盼的贤明君主,是能驱逐蛮夷骑兵的救世帝王。
那么裴依寻呢?
裴依寻在想自己是什么,她看见唐阅衣上那朵祥云,大概自己就是这玩意儿吧。
她忽然觉得失落。反正唐阅已经是皇帝了,后面的流程有她没她都一样,便借口肚子痛,躲回寂寥的深宫中。
这里没有一点声音,就连她咬被子的哭声也被空荡荡的宫殿吞噬。
金乌未坠,本该在城楼上接受万民朝拜的帝王却回到了寝宫。裴依寻看着突然出现的唐阅,惊得眼泪都忘擦了,呆呆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唐阅道:“我有些不放心你,回来看看......”话音刚落,他便注意到裴依寻脸上的泪痕,立刻坐到床边担忧道:“你哭了?是不是肚子痛得厉害?别怕,我这就去宣御医。”
裴依寻立刻扯住他的衣袖:“不用了,我肚子本来就不痛。”
话说出口了,她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犯下欺君之罪,严重点,估计明天就是满门抄斩。思及此处,她心里越发郁闷。
唐阅不放心,又问了句:“真的不痛?”
裴依寻还沉浸在自己的郁闷中:“真的,我就是想休息一下。”
“那你为何哭?”
裴依寻一下子愣住了,总不可能直接告诉他,她是觉得自己没用吧。虽然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直接戳穿还是挺丢脸的。
时光沉默了会儿,唐阅微微一叹,说道:“那你好好休息。”
裴依寻暗自松一口气,正要躺下去,就听唐阅一声:“且慢!”
她重新提起一颗小心:“怎么了?”
唐阅伸手帮她除去发间的金钗凤冠:“你还未更衣,如何就寝。”
裴依寻摸摸头上的凤冠,没好意思道:“穿这身衣服老不容易了,我这不是怕弄乱吗!”
“噗嗤——”唐阅忍不住笑起来,朗声说道:“当初在城外逼我发誓时,那般得理不饶人。结果入宫了,竟如此小心谨慎起来。”
裴依寻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被他一句话撩拨,立刻爆炸:“喂!什么叫得理不饶人,我那是未雨绸缪!你是皇帝,万一哪天移情别恋了,我能怎么办,难道看着你与别的女子卿卿我我吗!”
“还有!我根本就不喜欢参加那个什么登基大典,你非要拽着我去。我挺着个肚子,一整晚不睡觉,就在穿这些衣服带这些首饰。最后站在那里,大家跪的是你,贺的是你。我算什么?我不过是你身上众多饰品中的一件,来点缀你这个皇帝,屁用都没有!”
一通疯狂发泄后,整个寝宫都静下来,她的心也凉透了。完蛋了,这下可真要掉脑袋了。
裴依寻甚至不敢抬头瞧唐阅脸色,那一定是黑得想杀人。
片刻后,唐阅平静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裴依寻点点头,试图商量:“可以饶我一命吗?”
唐阅微微敛眉,大抵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便道:“若你不喜欢那些,其实可以告诉我。”
“真的?”裴依寻有些不信,封建礼教,都是连一起的,怎么可能拆开。
唐阅往里面挪了挪,单膝盘于床边,与她面对面:“阿寻真以为我在乎这些?”
难道不是吗?裴依寻不敢说自己的答案。唐阅勾起嘴角,轻轻一哼,十分耐心道:“你看大典上那位白胡子的礼官,他一定是天底下最懂这些规矩的人。还有那帮高呼万岁的臣子,他们够恪守礼制的吧。甚至当初那群慕容氏,个个讲究体统。”
“但他们没一个登上皇位的,即便坐龙椅也很快被人拉下来。可见能不能当皇帝,和这些礼制规矩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能当上皇帝,靠得不是我懂这些繁文缛节,而是我手握重兵。文彦卿他们这些书生来投靠我,也不是觉得我彬彬有礼,而是整个天下,只有我在为黎民、为苍生考虑。”
他说着,见裴依寻火气消了些,又开始为她拆取发间首饰。裴依寻想阻止,但他的动作是那么轻柔自然,这阻止的欲望就没那么强烈了,便佯装无事地继续听着。
“这些普通人奉为圭皋的规矩礼制,其实就是一道绳子,让人们自己把自己绑了。而真正有权者,并不受此束缚,哪怕胡作非为,依旧是知礼守节的清高贵族。”
唐阅颔首笑了声:“多可笑啊!可惜当初我到最后才明白这点。”
裴依寻听出一丝苍凉的意味。这个现代人人皆知的道理,却要他家破人亡、受尽屈辱才能痛悟而来。
“对不起......”她有些过意不去,觉得不该在他登帝这天引出他的伤心事。
岂料此话一出,唐阅就轻松道:“其实我也觉得今日的大典很麻烦。可我想到能和你一起站在那儿,就好像新郎与新娘,心里便开始期待。阿寻,我欠你一场真正的婚礼,我本意是想借这次大典,让我们再成一次亲,接受众人的恭贺。”
裴依寻有些惊讶,万万没想到他会有些这些心思,一股暖流悄然自心田升起。她把头埋得更低些,生怕对方注意到自己情绪的变化。
然而对面来了句:“我生怕怠慢了你,准备了这么多。却没想最后我这个新郎太招摇,竟夺了你这个新娘的风光。”
裴依寻立刻抬起头:“不是的!你是皇帝,本就该万人瞩目。”
她只说了这一句,脑袋又开始往下掉。唐阅立刻托住她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复而认真说道:“阿寻,朕才是皇帝,是天下的皇帝。而我,是你一人的丈夫。皇后是天下的皇后,而阿寻,只是我一人的妻子。”
刹那间,裴依寻的心弦被人拨动了下。她头上那些繁杂的凤冠首饰,已经被唐阅都取下来了,三千青丝垂落锦衾,她只觉得轻松。又觉得欣喜,不知是为唐阅那句话,还是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沉重的凤冠。
或者,兼而有之。
现在这座寝宫里,没有天下人的皇帝与皇后,只有清兰镇唐阅与阿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