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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渡口观兵 ...

  •   如此过了七日,这日子昭听罢甘盘讲学宣道,在邑中百无聊赖,想起兴汶所言虎缶奉命去西土调兵之事,掐指一算这几日虎缶所调之兵也该到河邑了,便出羁所去邑寮(邑长居住办公的场所)寻找在此公干的兴汶。甫进邑寮大门,便听得兴汶咆哮之声绕梁不绝,在院中听的分明,应是河邑众吏征粮登兵不力,所需之粮至今仍未凑齐,而所登之兵甲胄不全,训练不足。待进得正堂,见兴汶对着妥亘大发雷霆:“河邑如此大邑,全邑一千余户,登兵八百尚缺百余人,甲胄不足,干戈粗劣,有数十人竟持木棍骨铲凑数,如此军容,如何上得战阵?”

      妥亘在一旁唯唯诺诺地解释,大意是仓廪中的大半粮粟早已调去殷都,仓中所余之数远不够兴汶征粮所需,只能从邑人家中征收,最近各户邑人正在晾制干鱼,很快能从邑人家中征集上来,也可做军粮以抵粟米之数。说到甲胄干戈,妥亘面有难色,言说河邑本无兵革工匠,加之承平日久,不修干戈,故所需干戈甲胄,一时间根本凑不齐,请求兴汶宽限些时日,河邑派人去殷都工坊中购置。

      兴汶闻妥亘之言,脸上怒色不减,正欲再骂,忽见子昭领着鬼殳与羊井上得堂来,瞬时和颜悦色,说:“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堂上就座。”转头变色对妥亘道:“粟黍干鱼必须三日内凑齐,干戈甲胄速速筹措,休要教本史在河行(由河邑邑人组成的军事单位)阵中看见骨铲木杖。”

      请子昭就坐后,兴汶看着远去的妥亘背影,笑着说道:“这河邑果然富庶肥沃,今岁已征收过两次粮赋,现下还能再征一次,鱼干束脩作军粮最好不过。只是这河行邑卒久不经阵战,又乏训练,恐不堪用。”

      听闻兴汶对河邑兵卒的负面评价,子昭想起在鹿邑认真训练兵卒的鹿辰,便道:“鹿邑邑长鹿辰所练鹿行(由鹿邑邑人组成的军事单位)邑卒,阵势严整,兵戈精良,可堪一用。只是鹿行只是一小行,兵卒之数不及河行。”

      兴汶道:“正好我随后便要去鹿邑、柚邑登兵,如殿下之言,鹿行倒是一支可用之兵。可见精兵之道,在于将兵之人。”

      说到人才,子昭又想起师傅所说的大才鹿悦,自己还有其兄的带话之托未尽,便又问道:“听我师说,河邑之中有一可用之才,名曰鹿悦,现任河邑朿尹,可请来一见,以观其才是否名副其实。”

      兴汶皱眉道:“说起这朿尹,此次征粮征物还需着落此人。原本其与廪尹(管理粮仓的官员)一同赴殷都解送粟黍物资,可前日只得廪尹一人归来,听廪尹言,这朿尹鹿悦似是在殷都顶撞了上官,被削去官职,罚为力役,一时怕是回不来了。”

      子昭惊道:“因为何故,竟被罚作力役?”

      兴汶摇头道:“个中原因,我也不知,待我唤廪尹一问便知。”

      不一会儿,头发斑白的河邑廪尹喘着粗气小跑着来了。未等廪尹脚步停稳,子昭便着急问道:“鹿悦因何故被罚作力役?”

      廪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行礼,答道:“在下与鹿悦押送河邑仓廪中的粟黍、干鱼、束脩等物,日夜兼程送至殷都充作军需之用。至殷都左仓交割之后,想起本邑邑长还托付我等请求拨付干戈甲胄以为军用。于是,我二人赴多尹府言明来意,多尹大人念在河邑年年缴纳粮赋甚多,如今河行又要随王师出征河南兆,便刻竹书一片,书明拨铜胄二十顶,皮甲四十副,干盾百面,铜戈百支,战弓二十张,铜簇六百支予河邑,令我二人赴殷都东朿取领。待到东朿,那朿尹言明要我等奉上贝五枚,方能将多尹所拨兵甲交付。鹿悦问要贝何用,朿尹答力夫搬运之费。鹿悦言不需力夫,我等自搬即可。朿尹言殷都规矩,闲杂人等不得入殷都仓朿。鹿悦言搬运此等数目兵戈所耗夫役之力,岂需五贝之资。朿尹答殷都中力夫贵重,岂是偏鄙小邑可比。鹿悦直斥朿尹索贿,朿尹大怒,二人争执不下,竟至互殴。鹿悦年轻体壮,又常习练干戈,将那朿尹殴至头破血流、口齿不全。鹿悦因殴击上官之罪,被免官罚作力役,随此次王师出征大军效力。”

      廪尹说话虽然啰嗦,但经过原因倒说得清楚。兴汶听罢说道:“这殷都各色人等收取一些钱贝,倒也是都中常例,与他们即可,何须动手殴击?”

      廪尹道:“我等身上无有那许多钱贝,小人本欲与鹿悦凑凑,可这鹿悦性情耿直,嫉恶如仇。更何况那朿尹先殴鹿悦,鹿悦回击,以致如此。”

      兴汶:“本来朿尹先殴鹿悦,鹿悦罪不至此。不过,我听人言,这东朿朿尹乃多尹大人族侄,鹿悦被责罚如此之重,原因恐怕就在此中。”

      子昭皱眉说道:“师傅所说,鹿悦才德兼备,乃可用人才。不想竟被罚为力役,发往王师军中效力,实在叫人唏嘘。”

      兴汶安慰子昭道:“殿下勿忧,将来向大王求情,我等亦在多尹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必能使才尽其用。斥候大食时便已来报,左师左旅今日将抵河邑,在河邑渡口渡河,先赴殷都与方国之旅会师整军,方可祭旗出征。现下也快到了,我等前去邑外渡口观兵,迎接虎缶,如何?”

      观兵之事,子昭岂能拒绝。于是,二人带着一众从人,直奔渡口而去。河邑本是邻河之邑,邑落距离大河渡口不足两里,二人片刻便至,举目遥望大河对岸,未见一人一马,只有大大小小的河邑渡船三十余条泊在河对岸渡口,等待大军。兴汶看看日头,又低头踱步,手上兀自掐指计算。子昭倒不着急,驻足河边逸然观河。

      又过了两刻,大河对岸突然出现一骑,驰至河边勒马驻足,望见渡船已然备好,旋即拨转马头往来路驰去,顷刻间便隐没在河沿树林后。兴汶见状,兴奋朗声道:“左师至矣,这一骑便是军前斥候。”

      俄顷,一驾乘车缓步驶来,二十余步后跟着一乘戎车,第二乘车后紧随着百余戈卒,人皆手持干戈,身上无盔无甲,只着黄白衣裳。随后,河对岸尘土扬起,最前这百余步卒约五十步之后,猎猎飘扬的朱雀大旗清晰可见,列成两列长蛇的持戈步卒迤逦而至,绵绵不绝,各色大小旗帜夹杂其中。每百余名步卒间便夹着一乘戎车,每乘戎车上,有居中御者一人,旁坐甲士两人。商代军队在安全地区行军时,不论军官甲士,还是普通步卒,皆不着盔甲,其目的是为了保持体力,快速行军。只有斥候带来敌情警讯后,全军才会顶盔掼甲,列阵迎敌。

      领头的乘车上立起一人,朝子昭等人的方向观望一阵后,便回身从车上取下一物,然后快步登上一艘渡船,指手画脚指挥船夫撑杆摇橹,载他渡河。当渡船行至河中,子昭和兴汶看得分明,从车上下来,现在船中之人,正是好友虎缶。须臾渡船便靠岸,虎缶笑着从船上跳下,来到子昭面前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我在对岸便望见殿下英姿,鹿邑一别,无恙乎?”

      子昭与兴汶笑着还礼问候,好友相逢定是一番亲切问候。虎缶说道:“前番在鹿邑宣过王命,返殷都覆命未及一日,便又受命赴西土宣王命。往来奔波,勤于王事,说的正是区区在下。这些时日王命在身,错金铜节(代表商王宣达王命的使者所持的信物)断然不敢离身。”一边说,一边拍拍手中所持木匣。

      兴汶说道:“虎君往来宣达王命,日后定是位居太史(监察官之首),统率诸史,监察四方之才。”

      虎缶笑道:“史官来回奔波,还要巡视四方,督察他人,此等既辛劳,又得罪人的差事我可不愿作。实言相告,此次领王命时,我已向大王请命,随大军出征抵御目方敌寇。”

      兴汶饶有兴趣地问:“大王可曾准你所请?”

      虎缶志得意满地答:“大王准我所请,任我为左师左旅御史,随军出征。”

      兴汶道:“御史?那不还是在军中来回宣达王命、传递军令吗?”

      虎缶正色道:“不止于此,军中御史还有监察之责,更何况此次出征,必经战阵,御史亦可驱驰戎车、陷阵破敌。”

      兴汶又抬杠道:“方才眼见对岸你乘着的,还是你那一架乘车,精雕细琢、宽敞华贵,然车舆沉重、衡窄轭细,不敷战阵所用,如何陷阵破敌?”

      虎缶反驳道:“此番返归殷都,我便找驾戎车换了这乘车!”

      子昭关心父王,岔开话题,问道:“虎君,父王近来可安好?”

      虎缶答:“大王日夜与众臣商议国事,颇为操劳。然宴饮如常,鲸吞虎饮,王体当是康健,殿下勿忧。”

      三人又说些出征目方、兵戈战阵之事。说话间,浩浩荡荡排成长蛇之阵行军的左师左旅已经开始陆续渡河。战车停稳后将战马从车轭解下,驭者牵马上船,与车分别渡河。而步卒则分乘较小的渡船依次渡河。跟在队伍最后的是五十余辆牛车和百余头驮牛,两牛套一车,宽阔的牛车上装载着全旅将士的甲胄辎重,驮牛则驮着足够全旅人马五日所用的粮草。

      三十余艘渡船足足渡了二时有余,直到小食时分,全旅才渡河完毕。是夜,大商王师之左师左旅在河邑邑落边安营扎寨,邑尹早已率领邑中众人备好劳师酒饭,河行兵卒将热气腾腾的粟饭、羹汤、鲜鱼、黍酒送到左旅营中,王师将士自是一番大吃豪饮。而河邑邑长妥亘则令羁正在羁所中安排下酒宴,宴请子昭、虎缶、兴汶、亚旅(旅的指挥官,一旅约三千人)、司旅(旅的副指挥官)和左旅各大行的行正(大行的指挥官,一大行由数百人至一千人组成),酒食自是比送到营中劳军的丰盛精致得多。

      次日一早,左师左旅拔营整装,全军用过大食之后,启程继续向殷都赶去。左师左旅将在殷都与攸、林两方国之旅以及河西兆各邑邑兵汇合,整军完毕后,由商王亲自主持出征典礼,杀牲祭旗,并将代表王权和指挥权的铜节金钺授予此次出征的主帅,也意味将这支劲旅的统帅之权交予主帅。其后,左师左旅将回转南下,再次渡过大河,前往河南兆讨伐入侵的目方之敌。

      子昭、兴汶以及妥亘等人在邑边大道目送雄师北去,在队伍的最后边,虎缶依依不舍与二位好友道别,坐着他的豪华乘车随军而去。

      经过这两日与虎缶、兴汶谈论天下大事和殷都逸闻,又目送雄师精兵铿锵出征。子昭安坐求学的心情大减,决定为自己放假两日,前往西牧驰马射猎,以彰胸中情怀。本着刻不容缓的精神,子昭从兴汶带来两车物事中挑出残月、落日二弓,又装了满满四袋箭叫鬼殳与羊井背负,三人即刻赴西牧而去。

      到得西牧,说明来意,牧正、牧尹自不敢怠慢,请子昭到栏中挑选马匹。子昭挑了一匹名唤乌鹊的黑色骏马,鬼殳和羊井也各挑一匹马随驰而行。子昭纵马于原野,弯弓猎兔、高声呼喝,总算出了一口胸中的郁结之气。

      奔驰狩猎一阵,鬼殳和羊井马上已经有了六只猎获之物,不过皆是鼠兔之类的小兽。子昭颇觉意犹未尽,驱马朝北砀山下驰去,意欲在山林之中射得一些大兽猛禽。

      飞驰至北砀山下,林木渐密。子昭远远眺望一番,看见林中大树顶端,栖息着一羽硕大的白色大鹮,正在悠然自得地梳理羽毛。子昭勒住缰绳,待□□乌鹊停稳后弯弓搭箭,朝着白鹮抬手便是一箭。只是久不习练弓矢射术,加之落日弓力强于寻常战弓,那铜矢挟劲风擦着大鹮的翅膀而过,未曾中的。大鹮受惊,振翅腾跃飞起,直冲云霄而去。子昭气急,心中一股邪气无处发泄,便又取出一箭,搭在弓上随手向近处一片林中放去。哪知这林中栖着一群黑雀,黑雀受惊四下飞起,其中一只慌不择路,挨着子昭所骑的乌鹊头眼飞过,乌鹊受惊,人立起来,而后甩头狂奔。子昭驭马不住,在乌鹊狂甩之下,坠马重重摔在地面之上,一时之间,但觉头昏脑晕、臂痛臀裂。

      鬼殳与羊井见状,拼命飞马过来驰救。羊井常年驭马训马,深知坠马救护之道,一番扶持检查之后,好在子昭并无大碍,只是左臂关节处脱了臼。羊井施展常年积累的接骨之法与鬼殳忙得两头白汗才将子昭脱臼的关节接上。子昭也是疼得大呼小叫、呲牙咧嘴。

      羊井随后寻回已经冷静下来悠然漫步的乌鹊,三人三马灰头土脸、小心翼翼地返回西牧。牧正见子昭头青臂斜,华贵整洁的白袍白裳上也沾满泥土。拉过羊井询问,方知今日子昭遇险经过,也是惊得一头冷汗。

      子昭当日便返回河邑羁所,休养生息,晚间派鬼殳向师傅甘盘言说子昭身体抱恙,告假三日。

      三日后,子昭觉得身上淤青渐消,左臂也能活动自如。便拜见师傅甘盘,准备继续求学问道。忽见鬼殳前来通报,有殷都内史前来宣达王命,已到羁所,请子昭前去接王命。

      子昭赶忙出堂来见,这史官已进入羁所院中。子昭细细端详,暗道此人面孔必曾相识相见,只是其人其名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内史例行公事,双手持铜节宣王命,一张口子昭立即恍然大悟,史官这满口的西鄙乡音,不是周方伯姬隃之子姬非,还能是何人?

      姬非宣达王命完毕,因其与子昭并不相熟,寒暄过后当日便返回殷都覆命,并不留下与子昭宴饮相谈。就算姬非愿意留下与子昭欢饮畅谈,子昭此时也此无心情。因为,姬非所宣王命斥责子昭纵马西牧,身涉险境,命其即刻静居深山、心无旁骛、专心求学。王命还令河邑邑长妥亘兼任小史(下级史官,负责传递信息,兼有巡查之责),监督子昭求学,若子昭离开北砀山,便立即飞马报告商王。

      子昭返回羁所房中,收拾行装,思量万千。子昭先想,到底是谁人将我在西牧坠马之事报予父王?三天之内,王命便至。是牧正、牧尹,还是牧中其他人?难道是师傅甘盘?不对,他只知我告假,并不知我坠马之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望着满车的珍贝华服,子昭心道:就算自己贵为太子,享尽荣华,也无法事事如意,甚至大多数事皆不如意。如今更要如囚徒般,赶赴野鄙深山修心苦学。转念一想,如父王般君王之尊,拥有天下,也因四方戎夷入侵,方国叛乱而焦灼苦恼。甚至父王欲任命望乘为师氏统领出征之师,都要受到贵胄百官的掣肘。倒是像攸几和羊井这样出身贫贱,日日操劳,久历磨难之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快乐的。半瓶冷酒,一只羊腿,甚至一瓮碧油油的野菜汤羹,都能让他们欢乐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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