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率波》五月不系舟

1、笔下的男友

　　叶子最近恋爱了。

　　但她没见过那个男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决定给他起个名字，夏天。
　　现在，他有名字了。

　　叶子合上笔记，对着窗户上跳动的阳光，托腮想：那个人应该是什么模样呢？

　　闺蜜橙子风风火火闯进门大叫：“叶子！我煎豆腐把锅砸了！”

　　叶子蹭地站起来，推开闺蜜跑下楼，只看见厨房一片狼藉，锅在水池里泡着，水池不停溢出水，冲刷着地上一片焦炭碎渣。

　　她踩着黑乎乎的积水关上水龙头，和橙子两个人相对蹲在地上，托腮盯着地上碎瓷片发呆。
　　没多久，两人大笑起来。

　　她们两人刚毕业，五谷不分却要一同合租，吃饭是个大难题。

　　每天早上七点半，空腹的叶子跑进地铁站，在入口处顺手买上一个全麦葡萄干面包和一杯冰美式就解决了一上午的果腹问题。

　　回到家就同橙子点外卖，吃完那些高油高盐的食物后，一同躺在沙发上打游戏。

　　偶尔，橙子会尝试煮饭。
　　但总是会像今天一样失败。

　　收拾完，叶子摊开笔记本写下：夏天他有一双巧手，煮饭连天上的鸟都会被香到撞树。每次吃完，我都会满足到掉眼泪。

　　现在，那个男人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具体了一些。

　　橙子躺在她床上刷着手机里帅哥腹肌照，翘着腿说：“怎么会有人爱上自己笔下的小说人物啊？”

　　叶子摇摇头：“我们笔下的人物是有灵魂的。”

　　她能够感受到夏天的灵魂，这个男人他应当喜欢甜食，和她口味相同，做饭时会将衬衫袖口细细卷起，露出小臂上分明的青筋。

　　他的怀抱会很有力，手掌可以包住她的腰，身高差没有太高，她的额头正好可以抵上他的下巴。
　　当夏天低头望向她时，目光会穿过额头垂落的几缕乌黑头发，柔软地落在她脸上。

　　他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呢？

　　叶子一直看不清自己小说里他的外貌细节，只知道他皮肤白皙，是富有生机的白，微微透着一点点红润，像是夏日风中的白衬衫，有着清新的香气。

　　性格很好，吃醋的时候也会强势地抱住她，但从不强迫。

　　他应该很爱她。

　　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将叶子困在公司楼下，好心的同事撑起黑伞邀请她一起去地铁站。
　　透过雨帘，她看见一个腰瘦腿长的男人，穿着一身蓝色衬衫冒雨从面前跑过。领带在伞下视野里荡出一段黑色弧迹，倒映在积水中。

　　视线往下，她看见了积水里倒置的灰蒙蒙的天空，涟漪漾开了那个男人的脸。
　　不够白，下巴圆润，眼尾低垂，看起来像只刚长开的金毛猎犬。

　　但身材很好。

　　叶子摇了摇头，在心里写下：夏天身材修长，工作时会穿蓝色衬衫，黑色领带一丝不苟地打好，布料上会有暗纹细节，只有在下雨天光影变化时，才能看清。
　　他下颌线凌厉内收，轻薄皮肤包紧脸，鼻梁高挺，眼尾锋利干净，细长的双眼皮和纤长浓密的睫毛掩盖了几分眼神的冷冽，所以看我的时候会很温柔。
　　锁骨下方有一颗小痣，棕色的，微微从平滑的皮肤凸出一点，亲吻那里时他会双手抓紧，发出一声低沉磁性的轻吟，又很快收声。

　　“叶子，看路！积水溅你身上了。”

　　叶子被同事提醒，恍然回过神，低头看见积水里映着她暗淡的影子，嘴上还挂着笑，苹果肌高高翘起。

　　她手指按了按苹果肌，又想到自己喜欢微微上翘的唇，笑起来时会露出一点虎牙尖尖。
　　所以夏天也是这样，虎牙很小很可爱。

　　叶子回到家，抱膝坐在桌前，继续完善她的小说。
　　橙子只说她疯魔了，近来连游戏也不打。

　　“橙子，你知道吗？我好像见到他了，在重重雨幕中，我走下通往地铁站的那条漫长台阶，我看见他迎面走来，风雨似乎停了，从阴霾云层中透出一丝光来。”

　　橙子叫道：“？？！真的假的？你别是魔怔了！”

　　“很难说，我停下脚步望着他眨了眨眼，天空复又阴霾灰沉，他消失在眼前。但我总觉得他是真实存在的。”

　　“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居然要和自己想象出来的人恋爱，我明天带你去找个大师！”

　　周末空闲时，橙子按住叶子的笔记本，拖着她去了一家隐在山野中的寺庙。
　　住持是她外公的至交好友，精通佛道玄学，轻易不见客，所言皆含天机。
　　有些达官贵人会每年来此清修，在住持的讲解下，淘尽内心繁复杂念。

　　叶子从不信这些，被橙子拖着举香敬过神明，香烟袅袅中，她看见一脸慈爱平和的住持走来。

　　橙子忙将她近来的恍惚告诉住持，住持只微笑着：“佛曰不可说。”

　　橙子急得跳脚，住持依旧微笑：“心生种种则法生，森罗万象，缘起缘灭，悉归一心。”

　　橙子听不懂佛偈，更觉糊涂。
　　叶子也听不懂佛偈，却隐约有种直觉：“大师是说万象由我心生，只要我想，他就会存在吗？”

　　“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住持敲了敲禅杖，回到禅房。

　　叶子在这寂静的山野间住了几天，走过青翠的树木，她仿佛能看见夏天站在那里等她，随着小说的细化，他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她无比地了解他。

　　在她笔下，他从青翠树影中举一柄伞向她走来，替她遮住了天地间所有的风雨。

　　她想见他的心突破了一切理智，夜间辗转于禅房竹床上时，她再不堪忍受这种思念拉扯，推开门，似乎又见到他站在朱红的廊柱下，对她说：“今夜有些晚，我们一起休息。”

　　叶子闭上眼点了点头，再睁眼时，夏天化成了飘渺的虚影，消失无踪。

　　长长的廊道里传来住持禅杖落地的声响，清脆又富有节奏。

　　住持远远地站在廊道一侧对她说：“你该睡了。”

　　“大师，我是疯了吗？我是不是该去精神病院？”

　　住持继续说：“住也无用，或许他存在，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存在着，或许这存在也是不存在，你的存在也是虚幻。”

　　“大师，求您救我。”

　　“空置你的心，万物皆象，着以形色，色即是空。”

　　“我不懂，我知道他肯定存在，这个世界这么大，六十多亿人口中怎么可能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只是我找不到他。”

　　“我曾听一位同我讲佛经的宇宙学家说过，我们所生活的宇宙是最概然值，而一切的概率宇宙都会叠置在我们的世界之中，同时存在。这不正是佛说的三千世界，一叶一菩提。”

　　“您是说，这世界上一切可能会存在的事都会发生，只是没有在我们的世界发生。所以我在此处见不到他，但在另一个世界，我们真的在恋爱，是吗？”

　　“看破红尘皆妄，过去与未来同一，宇宙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电子，你与我与他与大千世界都是同一物。”

　　叶子合上门，颤抖地倒了杯水，仓促饮尽，又被水呛得咳嗽不止，只觉自己的心脏要破胸而出，脑袋嗡鸣震动。
　　她想到该怎么去找到他了。

　　激动的心情令她笔画抖成了一串蝌蚪，但她写下的内容却很简单：夏天太过爱我，无论有多少险阻，他的思念跨越一切，来到我面前。

　　门外，风声疏狂，虫声唧唧，一切都同刚才一般，没有变化。

　　叶子急切地推开门，明河在天，星星眨着眼，沉静地望着她。

　　她回顾了刚才同住持的对话，灵光一闪。

　　错了，她错了。

　　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会在平行宇宙中发生，她的宇宙是最概然波的合集。
　　波函数的归一化要求即是世上没有不可能，只有不可几。

　　也就是只要理论上可以存在的，则那个宇宙就会存在；理论上不可以存在的，那个宇宙就不会存在。
　　这才能保证所有宇宙的概率总和为一。

　　让他出现，不是单纯地说他就那样出现了，而是给一个他从平行宇宙中出现在她面前的合理化理由。

　　她要做的是归一化。

　　她重新写下：夏天也在思念着我，他执着想要见到我，于是不断尝试，不断改进，寻找到了使得组成他的所有微观粒子进行量子隧穿的方法。
　　在这一过程中，他实验了无数遍，死了无数遍，终于有一个世界，在异常微小的概率中，成功实现了组成他的粒子全部隧穿，又遇上无规运动时的局部熵减，那些粒子重新组成完整的他。

　　最终他来到我面前。

　　我们是在一片碧绿的田野上见面的，那里清风吹拂着麦浪，我闻见小麦灌浆时的香气，手指捻下麦粒，入口有淡淡的甜味，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我转身拔出麦穗，夏天嘴里含着一根麦子的草叶，站在麦田里冲我微笑。
　　我们彼此相拥，牵着手回到了母宇宙的现实生活。

　　她搁下笔，思考起附近哪里有那样一片想象中的麦田。

　　第二天一早，她沿着打听来的路径向麦田而去。

　　风吹麦浪，声响沙沙，她站在麦田里嚼了两颗麦粒，仰头深吸了口气，心狂跳着回头，未见到他。

　　她觉得自己好笑极了，居然真的疯癫到相信自己笔下写出来的人会比着她描写的故事来到她面前。

　　丢掉了手中的麦穗，她转身准备离开此地，放弃幻想，回归现实的社畜生活。

　　眼前却映入了一道修长身影。

　　一身蓝色衬衫，打着精致的黑色领带，皮肤白皙，下颌凌厉，眼尾干净锋利。

　　她听见他说：“你好，我叫夏天，你是我在找的叶子吗？”

　　他开口时，叶子看见了他微微翘起的唇角里，一颗很小很可爱的虎牙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