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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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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岁往楼上走得时候,还在消化这个消息。
她先前在Jobsdr上面投递出好几分简历,有家教,有RA(研究助理),还Whatsapp联络了一些在艺术馆、博物馆一类的临时兼职,之后很快收到outlook的邮件,她下意识以为是她投递工作的回信。
但是,怎么会是薛岭呢?
他们之间的联系,只勉强算得上雇主和雇员的关系,除此再多的,就是她的好朋友秦情是薛岭的远房表妹,这层关系起到的作用,就是给她介绍了这个工作。
再多也没有了,毕竟秦情和她这个远房表哥也不是多熟。
难道说,他是因为同情吗?陈岁想到自己拿到确诊报告单的那一天,薛岭是唯一的知情者。
为什么会去突然体检,也是因为在和薛岭出差去法国的路上,刚下飞机,她就莫名开始呕吐,又吃不下饭,浑身没劲,整个人都快要立马挂掉一样的不好,薛岭立马带她去医院,等她缓和好多后,又抽血化验各种抗体和激素。
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陈岁心里有种无所遁形的难堪。
陈岁跟着佣人去到二楼,进去之前 ,还是从WhatsApp里面找出来薛岭,想了想,打字直接问:「薛总,为什么突然帮我介绍家教工作?」
那边很快显示正在输入。
陈岁有点意外,收住了要滑出去的动作。大忙人现在这么闲的吗?
据陈岁知道的,薛家的业务范围就不只是港澳、内地,在东南亚、欧洲都有涉及,艺术品展藏,只是其中很一小块,他们家被更多人知道的,还是医院,全球顶级的圣华私立医院,就是薛家的产业。
「他们是我的邻居,闲谈正好说到给Gracie请家教,我想到你。」
陈岁生病后越发敏感的心,一瞬间得到了好的安抚。
人只有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才希望有人能关注他未曾伤及身体的精神痛苦。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或大或小的精神痛苦,谁又真的愿意承担谁无穷无尽的负能量。
但是当你又真的生病了,恰恰不希望的却是被人当病人对待。
只有生病的人知道健康的珍贵。
那些投射同情的目光,那些你扛不住痛苦折磨时,而求助身边人,却也给出的空洞,都会同时成为递出去的一把刀、一柄剑,在他们需要伤害你的时候,随时刺过来,一击必中你的弱点。
无论是和人倾诉病情,还是被人当成病人同情怜悯,都是陈岁最极力避免的。
她宁愿孤独的毫无破绽。
那边,薛岭又来一条消息:
「晚上要见一个展商,你这边结束后考虑加个班吗,双倍时薪。」
「加。」陈岁犹豫一秒都对不起这双倍时薪,再加上还能蹭一顿免费大餐。
陈岁收起手机,进去家教学生的房间。
很大的公主房套间,不说在寸土寸金的港岛,就算是在内地也是豪宅的程度。
一个小女孩从套间那边的卧房跟着佣人过来,大概十三岁,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人非常瘦弱,见到陈岁,还有点怕生。
陈岁不禁动容,身体从沙发背上直起来,眼神柔和下来,“你叫Gracie是吗?你好,我是Yulia ,中文名叫陈岁,你可以随意称呼。”
“陈老师好。”小女孩怯生生小声道,又很快解释,“妈妈让我在家说中文。”她的普通话是有点港式口音,不过在这边已经算得上很好,不纠正也可以的程度。
但是刚刚在楼下的时候,Gracie的妈妈——刘女士,和她别的没多说,一说了时薪五百港币,比一般的家教费用要高出很多,二说了课程涉及画画、普通话教学,至于怎么安排,她可以根据Gracie的实际情况自由制定,拿给她看过就可以。
“但是,一定要和Gracie讲普通话,她需要有一口流利的、没有口音的普通话。”刘女士强调。
陈岁跟着Gracie去了她的画室,窗户开在顶端,小小一个,下午时分的光线,很柔和懒怠的落进来,在她缤纷色彩的每幅画上,熠熠生辉,一场出彩的色彩派对。
陈岁惊觉她的绘画天分,Gracie在色彩的细致把控上,有她自己十分出众的天赋在。在色彩的表现上,陈岁自愧不如。可是这些天真灿烂的颜色,一幅画一幅画看过去,翻看多了,又滋生出一些怪异的感觉。
陈岁看到阳光照不过去的墙角还有几幅画,面朝里层层靠在一起。
“这些可以看吗?”她示意Gracie。
Gracie有点迟疑,但是看了陈岁一眼,还是点点头。
磅礴的黑暗,无尽的白昼,猩红鲜血,赤地上的灰无……陈岁连看好几幅,每幅画的色彩,都是只有黑、白、灰、红这四个颜色。
风格迥异的像另外一个人画的。
陈岁又回头看阳光下的那些画,那些天真明艳画里累积出来的怪异,在这些藏在阴影里的画里,有了放大的具象。
这些就是她藏在画中的怪异。
陈岁问她,“你妈妈有看过这些画吗?”
Gracie点头,“看过的,妈妈说这些画我自己画一画就行,平时要我藏起来,尤其别让爸爸看到。”
再说下去就到雇主家庭的隐私了。陈岁点点头,“走吧,我们今天就先画一副,你心目中的家,和理想中的家。”
陈岁从来也没做过家教,本来也担心着雇主让她自己设定课程内容,她搞不定,但是现在看来,她大概知道往哪个方向靠拢了。
Gracie很快调好颜料,在空白的画布上,用了大片海蓝色铺盖几乎下面三分之二的画面,又调制了草地的嫩绿色,断断续续铺盖在海面上,几笔在零碎的草坪上画出嫩芽。
Gracie很专注,完全不同于和陈岁说话时候的羞怯。陈岁的视线从画布移到了Gracie的身上,看她的时候,陈岁有一种像是隔着十年的光阴,在看过去自己的感觉。
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的时候,陈岁就没有办法不怜惜她。
就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十年前,那个被关在公主塔的女孩,过着外人眼见花团锦簇的生活,而内心的黑灰血白,却都得藏匿好。只有金钱的堆砌下,她没有变成肆意洒脱的公主,而是成为一个过于早熟却也过于脆弱的小孩。
她不断出走,又因为没有自给自足的能量,在出走中,被随之而来的结果反噬。
如果她爸妈知道,他们那个以前对钱毫无概念,只会用花钱来填补内心空洞的女儿,现在过上了节衣缩食,为钱奔波的生活,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不过,也许他们并不会知道,他们的工作都太忙,也太重要了。或者,即便知道了也不过是想一想就过去了,毕竟他们都又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和新的孩子。
有时候陈岁也会胡思乱想,自己的存在对他们会不会是一个负担,时时提醒他们曾经那场污点婚姻。
Gracie的画已经在做最后的修补了。
海洋和覆盖草地的上层,她又拉出一条灰色地带,灰色的上面是一个棕褐色的房子,里面画了两个小人和一张桌子,大一点的人站在桌旁,小点的那个站在门口。
房子外面的背景是明度饱和度都更高的的鲜蓝。右侧是一片枯笔的茄紫色,上面又是一个很红的大太阳。
Gracie放下笔后,看向陈岁,“老师我画完了,这幅是我心目中家的色彩和我理想的家的色彩,我不知道怎么分开,就把它们画在了一起。。”
陈岁问,“可以描述一下吗?”
Gracie思考了一下,好像在想从哪个部分开始,“整个背景,我用了接近克莱因蓝,但是比不它更深的蓝色,上面是一片断断续续的草坪,我用的也是正常草地的颜色,它们像春天,还长了嫩芽,但是又被无处不在的深蓝背景充斥乱入着。
“房子是棕褐色,它是古朴的,也有些庄重压抑。房子里面这两个人,坐在桌边的是妈妈,站在门口的是我,我想离开,可是我走不出去。因为外面是火热的太阳,太阳的底色也不是天空,是干枯的紫色,它神秘,诱惑,也似乎充满危险。
“而我理想中的家,它在这里。”
Gracie指给陈岁看,在灰色的那条带上,有一块小小的蓝,是齐马蓝。
“《爱、死亡和机器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齐马蓝》这一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它也应该是我的理想。”
陈岁看着Gracie片刻,才缓缓开口,“Gracie,你在艺术上一定会有很高的成就。”
《齐马蓝》也是陈岁最喜欢的一部。
在她来港岛后,喧嚣繁华的生活一转成为孤独落寞后,她在《齐马蓝》里找到回了平静。
显然,十三岁的Gracie身上,虽然有着让陈岁熟悉的影子,可是她比她强,她在这样的精神贫瘠地里,没有缺失真正的养分,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阳光雨露,她比陈岁坚强,也比陈岁幸运。
一小时的课上到了一个半小时才结束。
陈岁拿起手机,WhatsApp提示有一条新消息,时间在半小时前,来自薛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