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错法》一只冰糖雪璃

9、第六章 荣耀星火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食指《相信未来》

　　第一块落石砸在身边，海德薇才想起要逃。
　　撞击的角度和方位经过精心挑选，震动从纤薄华美的装饰性结构一路传递到深埋地下的基石。预知能力勾勒出碎片下落的轨迹，从混乱中找出秩序，她就能找到出路。
　　她的身影轻盈迅捷得像流火，有数百年历史的彩窗玻璃在身后纷纷落下成一场缤纷绚烂的骤雨。
　　我们失败了吗？塞西莉茫然地问，又一次？
　　还不到为时已晚的时候呢。
　　她停下来，回首望向炼金术神圣公会的象征。——不，这里该用过去时才对，因为那耀眼夺目的哥特式尖塔原本所在之处只剩残垣断壁，仿佛巨人的骸骨。
　　直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那位「皇后」计划中。海德薇知道她是谁、她在哪了，但这对皇后而言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没人能去惩罚她。
　　（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不是第一次像这样回头，用失明的眼望着双塔废墟。只是在那些时候，他们都弄错了。）

　　塞西莉终于意识到消失的是什么东西。
　　太阳不见了。刚才还把光辉毫不吝惜地洒在玻璃窗上装点尖塔的太阳，消失得像从没存在过。
　　但光还在，天空本身成了一团流淌着奶白微光的浓雾，光亮落在人身上都投不下影子。
　　等等——等等？
　　她脚下延伸出一道阴影，尽管黯淡透明，却明白无误地投在地面上，跟随破碎大理石的角度扭曲。逆着投影方向寻找光源，一盏提灯微光摇曳。
　　海德薇站在提灯人身侧，唇边笑容浅淡透明，泛蓝的灯光映在脸颊上显得诡异。
　　“至少我们知道为什么要建造中央灯塔了。”她低声说道。
　　是的，他们知道了。灯塔不是世界的中心，秩序灯塔就是世界。而世界之外，真的是虚无。
　　“我听过一个说法。”罗宾忽然开口，“迷境其实没有固定的形状，你觉得它是什么，它就会展现给你什么。”
　　塞西莉勉强挤出半丝笑意。“那真是怪事，天上还没开始下零分试卷。”
　　其实她完全笑不出来。那些接触过迷境却没能及时返回的人，一般有两种下场。有些人消失不见，比凭空蒸发还彻底，从人世间被完全抹除，留下的痕迹只剩档案库里简短的几行字；还有些人没有消失，却变成了连自己也不愿看见的怪物。
　　反正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就是被拆散成微粒，成为那团迷雾的一部分。
　　“双塔已经毁了。皇后达成了她的目标……而我们，在这里等死的我们，到底算什么东西？”
　　女孩抬眸远眺，朦胧的雾气覆盖住地平线。没有明天可言了，她想。
　　但就在这寂静中，响起了极轻的“滴答”声。这声响清脆、均匀、稳定，仿佛到世界末日，它还会这样响下去。
　　指尖触到一个冷硬光滑的表面，塞西莉怔了一下，意识到那是她的怀表。世界末日已经到了，它还在尽职尽责地计算时间，可它的主人根本不在乎，真是讽刺……什么？
　　塞西莉用一种被人掐住喉咙般的声音问：“为什么我的表还在走？”
　　时间属于秩序一侧，而秩序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你的反应太慢啦，塞西莉。”海德微轻笑，蓝盈盈的眸子却不含半分笑意，“那可是磷小姐，被任命为中央灯塔守护人的磷小姐。”
　　（某个时刻的确有人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这盏灯熄灭。是谁说的来着……？）
　　但是中央灯塔已经毁了，世界已经无可挽回地滑向灭亡。即使他们能保住脚下这一小片区域的秩序，意义何在？
　　罗宾对上塞西莉的目光，他深红色的虹膜像红宝石。她想起了什么。
　　“我该怎么做？”
　　“只有你自己知道。”
　　塞西莉闭上眼。在灵魂深处有一处她从来不敢触碰的区域，这一次她鼓起勇气，靠近那片黑暗。
　　一扇门静静地立在面前，厚重而肃穆，十二个熟悉的数字在门上排成一圈。
　　（她的每一个受过教育的脑细胞都在尖叫：这不对！不能打开这扇门，绝对不能！）
　　她记起那个电话，记起罗宾声音中的绝望犹如墨水在水中扩散。她纤细的手指搭在门上。还有其他选择吗？
　　悄无声息地，大门缓缓开启。
　　许多人站在一面没有指针的巨大时钟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他们都有着浅金色的头发，以及蓝紫色的眼眸。一如塞西莉。
　　最靠近门口的那个女孩向塞西莉伸出手。来吧，和我们一起。
　　你们是谁？
　　所有的Cesium。过去的，未来的，还有你。你来得真晚，但是还不迟。
　　我很害怕。
　　嗯，我们知道。不要畏惧你的自我，就像生命无法逃离心跳。我们是你的力量。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们与你同在。来吧，你已经逃避了十七年，是时候做选择了。
　　她们的手握在一起，相同的液态金属彼此交融。塞西莉不再犹豫，迈出最后一步，钟面在她脚下亮起，金色指针浮现。
　　“滴答，滴答”

　　睁开眼睛时，塞西莉的神情变了。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变化，似乎她之前沉浸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中，此刻刚刚醒来。
　　“你说得对，”她说，“还没到为时已晚的时候呢。”
　　她抬起手，怀表绽放金色光辉。时间凝滞，时间重塑，碎石飞上天空回归应停留的空间，纯白色的双子尖塔矗立，光洁耀眼如新。
　　罗宾笑了，海德薇没有。她只是扬起脸，望向高塔直插天际的尖端。苍白黯淡的天光倒映入她空洞清澈的瞳孔，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少女唇间轻吐出字句：“现在我们只差一个人重新点亮灯塔。”
　　“你难道想自己去？”罗宾声调冷下来。他们几个人太过熟悉，熟悉到对方的弦外之音就像写在脸上。
　　“你忘了吗？”她回过头，半边眉梢状似吃惊地挑起，嗓音里含了笑，“我是灯塔守护人的女儿。更何况，我早就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了。”
　　这话的寓意太过不祥，塞西莉的呼吸窒了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嗓子深处翻涌上来。然而女人冰冷的话语斩断了她的思绪。
　　“你错了，你们永远有彼此。这里只有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蒙在她眼上的黑布不知何时滑下，露出一双塞西莉见过最动人的眼眸。语言在她眼中从未如此贫瘠、苍白，任何华美的辞藻都刻画不出那份震撼人心的美丽。
　　它就像——像火灾，像流萤，像风暴中最后一盏孤灯倔强地穿透浓雾指引海岸线的方向。一言以蔽之，像一切残酷、脆弱或转瞬即逝的光。
　　塞西莉险些忘了，他们来到双子塔前，最初是为了干什么。这个提着灯的女人本该成为灯塔守护人，而她明净的眼眸没有悲伤迷惘，有的只是宁静坚定的光亮。
　　海德薇几度张口意欲争辩，最终却沉默地接过女人手中提灯。微弱灯火透过碎裂成蛛网状的玻璃，洒下一片幽蓝星河。
　　然后他们看见她毅然决然的背影，听见她的告别。
　　“等到黎明再度降临，给我写一首诗吧。写一首关于群星和萤火虫的十四行诗。如果还有黎明的话，我希望这个时代，能记得我的名字。”
　　阶梯盘旋上行，高塔冲天而起，将天际染成海蓝宝石的颜色。名为菲丽丝却被人们称作磷的美丽女子瞳中倒映着荧荧火光，她的嘴角还有笑容残留，仿佛沉浸在一场永不结束的美梦中。
　　她看见有人自光中向她走来，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年轻俊美，她亲爱的Chlorine，那没能将姓名告诉她的爱人伸出了手，要带她去远方，去一个没有背叛和伤痛的地方，去一个他们能永远在一起的地方。
　　云开雾散。第一缕曙光刺穿破碎的地平线，将黎明泼洒在伤痕累累的人世间。
　　然后塞西莉说：“来吧，各位。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当然，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赞美诗、祷告词和用铅笔画在网格纸上的花窗设计图也会有的。世界一天没有毁灭，作业就得继续写。
　　这一届没有毕业典礼，取而代之的是在被侵蚀掉一半天花板的礼堂召开的追悼会。学生们工整的字迹抄下牺牲者名单，代替了从前每年此时满墙横幅与祝福语。
　　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名单下，塞西莉找到了海德薇。她身穿帝国传统的黑色丧服，肩上别着表示哀悼的紫丁香，手里拈一枝半枯萎的紫云英，双眼被白绸蒙上，显得单薄、脆弱，不再和从前一样明媚动人。
　　“你的眼睛……”
　　“啊？哦，负责我的疗愈师说，天赋者身上多少得有几个零件出问题，我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她好几次建议我留下来给她提供论文素材，我说算了吧我想多活几年。”
　　塞西莉本想出言劝慰，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海德薇没听到回话，自顾自笑起来，抬手指指身边漂浮的一个精致球体，摄像头转过半圈正对着塞西莉：“不用担心我。看见这个了吗？最新款的神经链接技术，考试作弊神器，如果监考老师不让我带进考场，大可说他们歧视残疾人士……”
　　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恢复得不错，塞西莉放松了些。“你怎么搞到的？”
　　“Silicon帮我做的，因为我告诉他，如果不干，我就把他用程序写作业还卖答案的事告诉导师。你也可以试试这招，百试百灵——说起来，你找我什么事？”
　　“学院长说双塔打算换一批花窗，要把我们几个的丰功伟绩画上去，快想想怎么婉拒。”
　　“那不是很好吗？最好再立几座雕像，摆在广场门口，让全城人都知道我们怎么拯救了世界。”
　　塞西莉刚才有多少泛滥的同情心，现在就多想把面前女孩扔出大气层，有多远扔多远。
　　海德薇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她：“我是不是说过，如果我们青史留名，我就请你们吃巧克力熔岩蛋糕？”
　　“可能是你明天说的吧，我只记得你说过要从某人那里偷几瓶酒让我们不醉不归。”
　　“嗯，也可以？那祝我好运，不要被抓住了。”
　　阳光穿过几缕薄云投下斑驳碎影，在女孩们肩头恬静地流淌，连带将发梢镀上一层温暖的调子。纵然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她们已准备好继续前行。

　　“没有找到红皇后？”
　　“嗯，就是按海德薇你提供的范围去找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还没找到，只怕正躲起来憋大招呢。”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什么意思？罗宾，当谜语人可不是好习惯，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因为我们的社会是不公平的。这种不公与生俱来，正是基于天赋者的特殊地位，我们搭建起了整个社会体系。所以——自然地，被压迫的大部分将心生不满。当不满转为憎恨，并与理想主义结合在一起，他们就会相信，在世界焚毁之后的灰烬中，会诞生一个崭新的，更加美好的乌托邦。”
　　“只有我听不懂吗？有没有更浅显一点的说法？”
　　“看看我和德尔塔就好。尽管走向对立面，身为双子的我们相似之处仍然远比不同点要多。我们都满怀天真的幻想，相信世界能变得更好。只是她认为秩序需要浴火重生，而我觉得，现在这个至少不会更加糟糕。至于我为什么没有变成另一个德尔塔……”
　　少女故意卖关子似的掐断话头，狡黠的笑意在颊边浮现。“你猜？”
　　“因为你有预知能力？”
　　“不对。其实呀，不是什么特别宏大或高尚的理由。
　　“是因为，我遇见了你们。只要世间还有像你们一样的人，我就坚信，这世界还是值得拯救的。”
　　“好啦好啦，别说这些了。这么美好的日子当然要配美酒，海德薇你说好的，快拿出来。”
　　“这呢，没忘。学院长的酒窖里顺出来的，不许声张啊。来，想个祝酒词，我们不醉不归！”
　　“祝酒词？呃……敬拯救世界？”
　　“没文化！塞西莉你怎么这么没创意呢，要我说，这杯应该敬明天。来，敬不朽的明天！”
　　“敬不朽的明天！”
　　“干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