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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晓风残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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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多数人想象中不同,御林管理官的恶魔之角并不是身份的象征——也就是说,非御林管理办公室成员头上也可能拥有尖角。它代表的更不是放射性这一可怕的特征。真正的答案是,天赋者头上的尖角象征背叛,不一定是背叛炼金术公会,也可能是背叛理想、初心,甚至自己。
——执行官Cesium女士的回忆录
书桌一角冯·诺依曼全息头像的位置响起悦耳的提示音(确切地说,铃声响起的准确位置应该是桌角的杂物堆中,书桌主人习惯把参考书、糖果盒和一切乱七八糟的物件堆在此处以保证一片能够摆下弧形控制台的平整空间,而冯·诺依曼微光闪烁的头部就漂浮在所有这堆东西上方),天赋者塞拉斯沐浴着全息显示屏苍白的冷光怔了几秒,由于思路被打断而有些微恼火。即使是女王陛下发来的信息,在他为之连续近72小时不眠不休的工作面前优先级也得往后排,这是常识。
屏幕上弹出鲜红的错误提示符,年轻的计算机天才低声骂了句什么,浅色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烦躁。不过他向来恪守业内前辈订立的一条准则:如果你的项目和你过不去,那你也别和它过不去。只要你保持平心静气,把它在一边晾得够久,它自然能听你的话。
于是他挥手打散半空中的虚拟键盘,从桌角摸出终端解锁,找到未读消息。瞥一眼右上角的时间,凌晨三点半,校园里应该没多少人还醒着,而他是个特例,并且早已因此失去了室友(对他来说这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一点。假如某人被显示屏的光亮、薄荷的浓烈气味和不时响起的*通用语粗口*折磨得无法入睡,才更值得担忧)。
消息来源是一个陌生号码,文字内容简洁明晰,背后却透出不易察觉的些微紧张。
能帮我一个忙吗?这位来信者小心翼翼地问,我收到了一条敲诈信息,可否帮我检查一下其中的照片究竟是不是合成图像?
奇怪的要求,塞拉斯想。他收到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信息,毕竟登录Element学院内网的任何人都可以轻易找到他的联系方式。这个任何人的范围其实总共也不大,而会发来消息的通常不过是他的同窗。帮这个忙会让某人从此欠他人情,还可以顺便转移注意力。
塞拉斯打开信息中的图片文件,暗自希望它值得他的几分钟时间。
图片本身一眼看去平平无奇,令他有点失望。拍摄地点大约是某间咖啡馆的落地窗外,取景框透过玻璃精准地选定两个人:一个是长相甜美的女孩,几绺雪白鬓发俏皮地散在颊边,鼻子上有数点雀斑,瞳孔的颜色像骤雨过后云缝里的晴空,半杯深色液体在她手中轻晃;另一个人背对镜头,只露出小半张苍白侧脸,但足够摄影者捕捉到需要展示的特征——利剑一般从发间刺出的尖角,其中蓄满荧光。
不。头顶恶魔尖角的御林管理官并不是问题所在。如同磁石吸引铁那样紧紧黏住他的目光的是那个女孩,那个昨天还和他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女孩。她的双颊像将开未开的月季花苞那样鲜嫩,总是如云雀般吐出欢快话语的双唇却在他眼前凝固的图象中明白无误地勾勒怨毒的冷笑。
“好吧,我明白了。我也希望它经过了后期合成。”塞拉斯自言自语,伸手摸到个小小的金属盒,从中倒出一粒强效薄荷糖扔进嘴,清冷的味道使疲倦一扫而空。
他忽然想起来,这个号码他见过。其主人也是个姑娘,时常活跃在校园论坛,头像是粉蓝色绣球花在夏雨里盛开。他不知道她们认识。或许他不知道才正常。
具象化能力施展,瞳孔深处蒙上浅淡蓝光,修长手指轻盈跃动,姿态优雅灵动仿佛演奏舞曲的钢琴家,一行行字符闪烁着光芒从指尖下流淌而出编织繁复精巧的图样,但随着检测程序运行,年轻人的眉拧得越来越紧。
没有任何违和之处。他手中这张照片,一开始就是现在的样子。
程序不会说谎,那么说谎的就是他的眼睛。天真迷人的举止是绝佳的伪装,可以轻易掩盖一个阴暗、疯狂,不惜与恶魔交易的灵魂。这很合理——非常合理。他大概从没真正认识过身边任何人。
单手捧终端编辑回复,塞拉斯想再拿颗糖,却发现金属盒子已空空如也。这种甜食很贵,是大脑在凌晨保持反应速度和计算能力的需要和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纡尊降贵选择速溶饮品的高傲之间拉锯战的最终结果(他曾经从某位学长的桌上顺走过一包速溶咖啡,口感像加入过多香精的润滑油,他才喝一口就把剩余的饮品全献祭给了抽水马桶)。
他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仅仅停留了几分之一秒。
而忙于在备忘录记下明天去买薄荷糖的年轻天才永远不会知道,这条经他手发出的信息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世界的走向。
蒙住眼睛被人带着转来转去的感觉很糟,但塞西莉的接头人声称这是必要的保密手续。她抗议说以前的实践任务从没有这道程序,对方的兜帽下却传出笑声。他用嘲弄的语气说道:“这怎么能和以前的任务混为一谈呢,天赋者小姐?”
“你说得对,我这是给自己找罪受。”塞西莉疲惫地回答(她已经放弃记住所有该死的左转,右转和上下坡),“所以我们还要走多久?”
引路人领她跨过门槛,告诉她:“已经到了。”
摘下蒙眼的布料后,双眼一时无法适应光线,塞西莉慢慢眨了眨眼,视野才重新变得清晰。
面前不是任务预定的接头人,面而是一个全身包裹在灰色斗篷中的身影。宽松斗篷和兜帽遮住所有可供辨识的特征,只在额顶勾勒出一对尖角的轮廓。斗篷领口别着一朵浅粉红色的紫云英。他或她的身高于男性而言偏矮,如果忽略那对角,比塞西莉也高不了多少。
“这可不太美妙。”少女保持着诡异的冷静,彬彬有礼地挑起半边纤细眉梢,“我看上去像被某个邪教组织绑架了。”
“他们找不到这里,也没人能联系你。”那人嗓音微带沙哑,比女人低,比男人高,最贴切的形容是个正在经历变声期的男孩。语境中“他们”指代不明,但塞西莉并没有指出,“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而你知道我前来的目的。”
鸢尾花和矢车菊颜色的眼眸眯起,塞西莉认不清状况般开口,声调竟带出几分隐秘的笑。“那就直入正题——你们到底要我来干什么?”
少年没有立即回话。他只是伸开手,露出掌心的什么东西。他的手指瘦削仿佛枯骨。
那是一个极精致的镂空球体,金色和银色的圆环围绕着宝石制成的核心——塞西莉还没有锻炼出看颜色辨认合金成分的能力,这需要许多年积累的经验,现在她还太过年轻。但那东西真是漂亮,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雕刻在圆环上的炼金术字符笔画细如发丝,驱动它们绕核心跳起和谐优美的舞步,仿佛微型的恒星系。
“这是什么?”
“时间之轮。如果皇后说的没错,你就是能使用它的那个人。”
只犹疑了片刻,塞西莉便将时间轮接到手中。微凉的金属接触皮肤,她能感受到那些字符中的能量和血液里什么东西产生共鸣,海德薇和罗宾说得对,见到「钥匙」的第一眼,她就能认出它。这一定是他们要找的那把钥匙——
但是它能做什么?它为什么在这些人手里?时间不会像对海德薇那样对她开口说话。她不知道。她应该知道吗?
(一扇门在她眼前再次闪现。门扉紧闭。)
“为什么是我?”
“遭受背叛的不是你吗?”少年反问,“你看见了,你所信赖的同伴背离她亲自指出的道路,转投入另一方的怀抱。你有充足的理由加入我们。”
塞西莉摇摇头,告诉他:“不,我不是问这个。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们的皇后相信我能使用它。”
“自然是因为——你是「时间魔法师」啊。”
数秒的沉默,似乎能听见空气凝结成冰,摔碎在地面的清脆声响。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他,对他说:“这指控有点过分。我觉得我应该不像个已经活了几百岁的家伙。”
“不必装傻,你知道这个称号并不属于特定的人,而是天赋的代表。你当然是那个人。 ”
“你们不是有一个时间能力者吗?你们口中那个背叛我的女孩,和她谈话的人明明也长着一对尖角。我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只有你能操纵时间。皇后需要你利用它的力量,为我们拿回应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有谁欠了你们的债。”塞西莉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好像能从兜帽下的阴影中挖掘出思想。
自由和平等,少年回答说。尚未褪尽稚嫩的声线和话语内容形成了令人失笑的反差。
“你们天赋者倚仗自己的才能,高踞于金字塔顶,违背女神关于人人生而平等的教诲,将帝国人民置于你们的奴役之下,现在不该轮到我们收回利息么?”
可你自己也是天赋者啊,少女认真地反驳。你企图掩盖的那对角就是证据。
他冷笑一声,问她:“你觉得我也有资格称为所谓的天赋者?在实验室里,可没人会这么说。我经历的苦难比您一生将要见到的更多,小姐,我有发言权。你们纵情声色时,我却要在高墙之内度过余生,只因为我们‘危险’!”
“那我也是天赋者,更加不幸的,我是Element学院培养出的正统天赋者。我和你说的那种恶人没有任何区别。”
“有区别,因为皇后相信你将是我们胜利的关键。加入我们吧,Cs-137小姐,我们向你许诺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生而平等,都能享受幸福的美好未来……”
“不是137。”她打断对方,嗓音尖锐、清脆,“是133。”
少年一怔。
她站起身,戴着手套的纤细左手落在少年头顶,轻轻掀落兜帽,露出一副颧骨突出、眼窝下陷的憔悴病者容颜。她冰凉的手指轻抚过男孩前额散落的银白碎发,指尖在荧光闪烁的尖角流连。轻软的叹息自少女唇间飘散。
“好久不见,Radium。”
拉蒂亚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任由塞西莉的手指滑过脸颊,摩挲颈间金属质地的控制环。丝绸触感柔滑细腻,包裹着的那只手却如她的眼神般寒冷。
“你长高了不少,但你的眼睛不像两年前那么漂亮。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记得你有一双像深海的荧光一样干净透亮的眼睛。可我今天透过同一双眼睛,只看见一个愤世嫉俗的魔鬼。如果这就是你们这位皇后所允诺的幸福,那我想,如此幸福不要也罢……”
少年瘦骨嶙峋的苍白手指痉挛着紧攥住腰间什么东西,颤抖从每一个冰冷清晰的通用语单词缝隙里缓缓渗出:“小姐,你知道你没资格谈论条件。”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她和他们一样,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只是一个被关在玻璃监牢里,孤独又不完美的实验品。
一直以来,她所学习的都是控制、约束,是让那扇门保持紧闭,而不是打开它。所以他们错了,她根本不会使用时间轮蕴含的力量,她甚至算不上一位真正的天赋者。
少女的双臂无力地垂下。
“请吧。我不在乎。”
一把漆黑的手枪一点点滑出枪套。拉蒂亚消瘦脆弱的身躯似乎永无休止地战栗,端枪瞄准的双手却稳得可怕。她能看清扣在扳机上的食指正逐渐施加压力——
枪声响起,子弹穿过她的肩头。
鲜血四溅。
塞西莉怔了一下,惨白的薄唇勾出半丝近于温柔的笑意,身影轻缓地倚墙滑落,像深秋的一片银杏叶飘下。
多少次了?语句极轻极软,甫一离唇即在呼吸中融化。
少年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惊怖,不知是因为开了枪,还是因为竟会打偏。下意识抬手想再补一枪,撞针却只发出“咔”的声响,没有子弹飞出。
塞西莉闭上双眼。无数变量堆积起来,就会改变时间线的走向。在之前许多世界里,那一发子弹穿过她的心脏,但是现在……她会活下来的。
门被暴力踹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女却没有要睁眼的意思。她的手放在地上,指缝间闪过金属链条浅金色的反光。
“别装死了,塞西莉,你今天干的所有好事都会上报给学院长。”闯入者冷冷地斥道,手中枪口飘出袅袅余烟,不知是谁的新鲜血液在白衬衫袖口渲染出一小朵殷红的玫瑰花。
塞西莉……塞西莉?她好像没有把自己的真名告诉过他。他今天是有多紧张,才会犯下这种低级失误?
别杀那个孩子,他的时间本就不多。她请求,尽管知道罗宾不会听。
(有人对他说过一样的话。“遇见那个有漂亮眼睛的孩子时,放过他。杀死一个时日无多之人太过残忍,我不愿见你成为刽子手。”当时女孩嗓音也是那样清澈、真诚又忧伤,像一把尖刀刺在他的心头。)
手枪上膛的声音无论听多少次都叫人心生厌恶。塞西莉睁开眼的那一刻,惊恐瞬间夺去了她脸上仅存的半抹血色。
枪口对准的是少年颈间的控制环,纤薄的金属片原本就不用于抵挡攻击,只要其中精密结构出现一丝损坏,方圆数百米内所有生物全都得完蛋。
“停下!”她尖叫,连原本清润的嗓音也变了调,“你找死别带上我们!”
来不及了。时间总是不够,她别无选择。
很难说清那个瞬间发生了什么。
罗宾维持着将要扣下扳机的姿势,如雕塑般僵立在原地。呼吸声、时钟的滴答声,甚至气流细微的扰动,全都消失无踪。
无暇拭去嘴角溢出的血,怀表外壳烫得仿佛在灼烧,塞西莉抬起左手,液态金属在空中延展将枪口推往另一方向,她迫使自己站起身一把抓住罗宾,将全身重量倚在他身上,然后恢复了时间的运行。
枪口闪现火光,墙面应声破碎。
她轻柔而坚决地开口:“够了。我们走。”
“现在我欠您一个人情了,小姐。”少年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悲哀而疲倦,“在离开这里之前,您可能还想知道一条信息。
“皇后的下一个目标是双塔。双塔会倒塌,然后世界会终结。”
塞西莉发现很难停止胡思乱想。
世界会终结。在通用语中,“世界”和“帝国”是同一个词。每一个在帝国境内成长的孩子都知道,帝国秩序灯塔照耀不到的地方不属于世界,讨论世界之外就像O÷O一样没有意义。
她记得自己也曾向监护人提出过任何七岁孩童都会提的问题:“帝国之外到底有什么?”
“秩序的反面,世界的消亡。”穿白衣的研究人员和蔼地回答她。
她对此感到本能的恐惧和反感。后来,她再没对这一问题表现出半分好奇。
然而此时坐在校医务室洁白的病床上,微风撩起鹅黄窗帘漏出几缕暖色阳光洒落在膝头书页,十七岁的塞西莉抬起头,忍不住问身边的少年:“罗宾,世界之外有什么?”
(她不打算追究他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只不过作为交换,他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告诉她——两人订立关系的过程如此简单、轻易,令她自己也有些惊讶。没有浪漫的誓言,没有鲜花和钻石,仅仅是一个名字的交换。不过说起来,他们已经够熟悉了,比那些许下海誓山盟的恋人更加熟悉,所以也没关系,她能理解。)
“虚无。那些是……我们理解范围之外的事物。”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下意识地回答,凭借记忆深处的直觉,而非理性。因为在理性的宇宙中不存在悖论,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死亡,未来也不该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