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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银丘梦冢埋千觞(一) ...

  •   (一)
      其时天穹银辉泻撒,伫身荒漠之中,远远望去,夜幕下无数沙丘遭朔风推移,如暗潮迭涌。
      堪堪搭建好的宿帐内,张无忌看着眼前人入睡,起身拭了拭泪,眉头再解不开。他独自一人走出很远,望着天边一颗孑然寥落的星子,十指紧攥,“少林派的金刚指力!又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说到最后,愈发地痛心疾首,指甲直欠入肉中,竟自呜咽。

      半个月前,他于明教光明顶居中调停,只身阻下了六大派的联手围攻,解了明教灭顶之危。明教数十年群龙无首,以致内争无息、外敌不断,而今经由此乱教中上下再度携手同心,个个也只服他一人,一致推他暂代金毛狮王谢逊摄教主一职。
      此番他本是引领明教群豪前往极北海外冰火岛,只为迎接金毛狮王谢逊返归中土,却不料于中途一再遭遇六大派返程人马失踪及被杀的奇事,及至今日,竟发现自己的六师叔——武当七侠之一的殷梨亭遭人折断遍身关节,推落在一个沙谷中任其自生自灭。
      殷梨亭被救上来时已是气若游丝,伤势委实堪忧,若非他及时以九阳神功为其护住心脉,只怕再难撑下去。他当时细细检查过殷梨亭身上每一处断骨之伤,罹难惨况犹历历在目,而那下手的手法,他更是深铭脑海,正是少林派金刚指力所为。
      张无忌之所以对这门功夫如此梗心,为得是二十余年前他三师伯俞岱岩便是教人用这门功夫捏碎了四肢关节,就此残废至今,而个中缘结更是导致他父母自刎惨死的直接推手之一。而今,同样又是这门功夫,又毁了他另一位至亲,这教他如何不痛心疾首?只恨自己不能代殷六叔受这非人的折磨,更恨自己无能不能就此揪出这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张无忌难过不已,教众们看在眼里,都是无从相劝。小昭急去请来白眉鹰王殷天正,老人家走近前去拍了拍外孙瘦削的肩膀,两人遂席地而坐,一老一少促心长谈。

      待得心绪稍宁,亦作定了些打算,张无忌唯恐殷梨亭伤情再有什么变故,便往回走。远远地却瞧见杨不悔端了汤水入了那方宿帐里去。
      急赶几步至帐外,只见帐帷上久久映着少女一动不动的身影。张无忌怔忡些许,终于掀了帐进去,伸手过去接她手中汤碗,一面和声道,“不悔妹子你去歇息吧,这些事该当我来。”
      杨不悔惊得身子微晃了晃,回头瞅他一眼,一双秀目里竟满是泪水。
      “无忌哥哥,他……他会……会死么?”极为忐忑地问着,微一拧眉,她眼中泪水终溢落了下来。
      张无忌强抑着情绪摇了摇头,对着这双似极其母的眸子,难免想起殷梨亭与杨不悔父母之间的种种纠葛来。

      想早几日光明顶上,群雄面前,殷梨亭曾剑指杨逍,口口“与淫贼不共戴天”,声声“为未婚妻芙妹报仇”,若非杨不悔挺身为父道出内情,只怕有些事情,天真的六师叔愿一生一世地相信下去。
      想到这,不免为殷六叔伤怀,埋首叹了叹,却又忆起那个痴心的峨嵋女弟子来。蝴蝶谷里那一番舍生弃命,只为得不悖心违意,虽惨死在自己师傅掌下,那女子却尤是笑着离去的。那年他受纪晓芙临终所托,带着尚幼的杨不悔打皖北间关万里去往西域昆仑山深处找寻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虽系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却打心底觉得对不住殷六叔。
      直到见着其人,一眼便已似千眼,一面却已似阅了万卷,无说白璧无瑕,只道玉里有声。那样的人,他的好处旁人未必没有,他的坏处旁人未必有,然而集于一身,好处便自华而无缺,坏处也成了好处,旁人一发难与相较。一面之缘而已,他却已明白为何纪姑姑心心念念的会是这个杨逍。
      然那时的杨逍给他的印象,至今却只余得二字,愁苦。
      为何而愁为何而苦,却不得而知。
      他以前曾听得人说,有些痴武之人为了悟得上重的武学,往往隐迹山林,摒心去念,数年及至数十年无所顿息,便猜想此人必也是为得此般缘故方身栖如此绝峰,却怎样也想不明白究竟何种武学要悟得人如许愁苦滋味,竟在人不羁的眉宇间刻下极不相称难以抹复的深深纹络。
      那时虽年少懵懂,但方历考妣亡丧之祸,己身又生死殊难料算,固然许多事都看得较同辈要通透,思及至此也不止一次暗里为之叹惋:为何人生而在世,却不得相望相守,何苦煎熬若此?要老来亡故相忆方知追悔难及。
      只是,杨逍与纪晓芙固然痴心苦情,然而十余年来坚心执守冷暖自尝的殷六叔又何尝不是?
      回想起那日光明顶上殷梨亭所历的种种锥心之事、几不欲生的痛苦神情,再看到眼前已近非人的殷六叔,张无忌心里又自纷乱起来。

      “当”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打翻在地,张无忌惊得回过神来,恰瞧见一脸惊慌失措的杨不悔,耳边即闻得一声声梦呓不休不止。
      “晓芙……晓芙……我非杀了他不可!我非杀了他不可!”
      梦呓声声干涩哑咽,句句细弱微孱,却随了荒漠的夜风散出很远,人人听在耳里,各有所思,偶闻几声嗤鼻笑谑又遭乱风吹了进来。
      脚边打翻的木碗里倾出的汤水仍在淌渗,杨不悔咬着下唇讷讷地出了一会儿神,偷偷瞧了一眼张无忌,便又若无其事地俯下身去按住殷梨亭双额的穴道轻轻揉摩,一面劝道,“好了好了,我在这里,你安稳地睡罢。”
      也不知道梦中的殷梨亭是否听到,总归他渐渐安份了。

      正以为一切都要归于平静时,蓦地头顶数声锐响齐鸣,闻者皆是一惊。
      原来天边那几只兀鹰竟仍未散去,一声声尖唳鸣叫,如有利器直刺入耳,惊得方才静定下来的殷梨亭又是不住痛呼。
      杨不悔尝试再度细声安抚他,都无所用,小心地捂了他双耳,仍不见他眉心散开,只得回首忧忡地瞧着张无忌,只望他能想出好法子。
      张无忌忧心难耐,伏身拾起地上几颗石子,箭一般冲出帐去,指间运起力道,正待听声辨位出手,暗夜中却倏听得一声十分疾烈的破空之响,显然是有人出手比他更快。
      他徇声望向玄黑的天幕,忽见四件黑鸦鸦的物事应声坠落了下来,近前一瞧,正是那几只兀鹰,每一只的头颅竟皆已被击得粉碎。不禁暗慨这四弹却只闻破空一声,于黑夜中命中百尺外之飞鸟,施用者眼力之炬,内力之深,足可见一斑。
      这时,只听得本便与一众聚守在帐外的周颠拍手夸道,“杨左使好功夫!”
      “彭和尚拜服!”那边的彭莹玉亦拱手言好。
      “班门弄斧,周兄彭兄过奖了。”不远处矮树丛后走出一个风姿超卓的白衣人,他嘴角微微一勾以示好意,火光下眼中神采却凝炼如寒魄一般,此人正是杨逍。
      周颠闻言立马恼怒,“放你妈的狗屁!好就好,不好就不好!难道还刻意拍你马屁不成?”
      说不得知周颠这人颇有些颟顸,此时张无忌亦在场,这周疯子却尤自疯疯颠颠毫不知收敛,当下呵呵笑上两声,走上前一拍他肩道,“周颠,你又闲得慌了是不?”
      周颠一时也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兀自接口骂道,“呸!将我周颠看成什么人?老子最……”所幸那一句“最恨的就是装虚作伪这一套!”硬生生给张中给捂了回去。
      韦一笑不知打哪处窜了出来,煞有介事地调解,“杨左使莫见怪。周颠这话只说了一半,他原要说,最佩服杨左使的真功夫。”说完,阴恻恻地笑上两声,倒引得一众欲笑不能。
      杨逍谦恭一笑,“杨某怎及得韦蝠王?”这短短一句回敬,倒藏得无尽深意——既道眼前,亦溯当日六大派攻光明顶时周颠一意推韦一笑任教主一事。两相反证,将韦一笑的话翻了几番奉还了回去。实无意与他等纠缠,未再多加理睬,径自走到张无忌跟前,躬身一揖,不愠不火地问道,“教主,殷六侠伤势如何?”
      张无忌见杨逍过来,知他已打点好今夜宿营等诸项事宜。逢他相询,再言及殷六叔伤势来,难免又溺悲痛,“殷六叔性命已无虞,只是四肢关要二十来处伤,处处断折难续,恐怕……恐怕是要跟俞三伯一样……”说至此,哽咽得再难说下去。
      杨逍眼色沉了又沉,眉头深锁了起来,怒道,“凶手实是太过残毒!若有一日撞在杨某手上,定十倍还诸其身!”
      张无忌暗想:“杨左使其人向来敢作敢当,恩仇必报。他既有话如此,当是心中有愧于殷六叔,意欲弥过补憾。我改日承他一情,正可化解他与殷六叔之间的恩怨。”
      正想着,忽听得杨逍问道,“教主当下有何打算?”
      张无忌一怔,知他猜着了自己心下正踌躇之事,不免惶惶,好一会儿始茫茫然出声应道,“我现下……现下也不知道。”
      杨逍便不再问,只道,“若有用得着杨逍之处,教主但请吩咐!”
      张无忌喏喏,侧首思量打算时,不经意瞅见杨不悔掩身在帐帷后边,神情有些纷惶,当下恍然,正欲支开杨逍,便听得杨逍淡淡唤道,“不悔,你跟我过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也不待杨不悔有何举动,他竟兀自一人先往东面去了。
      杨不悔连忙不住向张无忌使眼色求助,张无忌想旁人家事自己也不好胡乱插手,只示意她暂且跟去,未多与声色。
      周颠却忽然朝着东面忿忿大笑,末了又骂了一声,“哼!果然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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