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曲》辛子厘

1、桃源饭馆

　　大周，红树村。青藤巷内。

　　初春，晚，乌云笼罩月亮，寒气渐浓。

　　酒肆在夜间一贯人满为患，人声沸腾。尤其这个时节，饮酒有益驱寒。

　　男子喝得极醉，付完酒钱后，嚷着回去。

　　店家数他丢来的酒钱时发现缺几文钱，同他搭腔。

　　“姓赵的，你这酒钱哪儿够？”店家没好气地冲他喊道。

　　男子醉得晕乎乎，支支吾吾地应他：“先……先欠着……”

　　他在此欠过许多回账，不出七日却真能把酒钱还清。店家不清楚他从何处弄来的钱，只管扬袖让他走了，埋头把帐记好。

　　男子离去，殊不知，暗中却被一双眼睛盯上。

　　天色微阴，薄雾轻浮。湖畔绿柳低垂。

　　鸡鸣以后，已是翌日，街道上的烟火气陆续地上升。

　　今日清早，打更人来至衙门报案，说是在泰安街的巷子里发现一具尸体。县令一早起来，便命人先去保护现场，查看情况。

　　案发现场附近，一众衙役尚在处理尸体和围观群众，一部分捕快才起早便赶至此，随地找了个早餐铺子落脚过早。

　　没过多久，一名气质出尘的年轻男子从人堆里走出来，朝这边走了过来。

　　黑色的捕快服十分地贴合，衬得他威严无比。人却生得有几分斯文，加之一副肃深的神色，叫人见后不忍噪声相与。

　　这位，是曹县声名远播的冷面捕头，陆狄。此人人狠话少，身手一流，探案手法奇诡，常常出其不意。曹县的百姓们，见到他往往退避三舍。

　　陆狄看过现场的情况后，来到早点铺子内，询问在场的捕快们，目前的进度。

　　众人见他到来，撂下手里头的汤匙和筷子，抹干净嘴边的油屑，吞下没嚼多久的混沌，认真地向他汇报已知的情况。

　　死者名唤赵文清，家住青藤巷。

　　陆狄依据他们所指，先去问完目击者打更人相关的情况，遂叫手下兼好兄弟王献带一拨人去死者居住的青藤巷问一问具体的细节。

　　随后，陆狄望向四周的民众，他们似乎对死者颇有微词。

　　“败家子，该！”

　　“整日偷鸡摸狗，报应！”

　　“苍天，好歹一条人命哟！”

　　陆狄收回审视的目光，等搜查工作做完，让人把尸体抬回县衙，请仵作过来。

　　按照死者的死状和伤口，赵文清属他杀无疑，具体的细节需要仵作验过后方能知晓。

　　仵作验完后，已是午后。他推知赵文清死在昨晚子时，死因是流血过多。尸体浑身只有脖颈处被人用刀割开，凶器尚未找到。

　　陆狄察看了赵文清伤口的深浅和形状，猜测凶手的力气虽然不小，但下手不够利落。

　　恰在此时，王献等人从青藤巷返回。

　　“大人，找到赵文清的住处了。”一干人等嚷嚷着走进来，脸上纷纷挂着不愉快。

　　陆狄启口询问：“情况如何？”

　　众人说起赵文清的家，那叫一个臭味熏天，如进猪窝，乱七八糟的，似乎从未打扫过。

　　王献道：“挨着他家的邻居只有一户，姓乔。我们在住得远些的民众那里打听到，……”

　　王献道出赵文清的日常，他本是个单身汉，家中贫穷，不图上进。待双亲亡故后，身边彻底失去照顾督促的人，故越发地不成形状。邻里对他有的同情，有的不屑。赵文清平时不正经，因为一些琐事“树敌”良多。

　　王献忧愁道：“大人，青藤巷的民众数目不少，我们莫非要一一盘问？”

　　陆狄把仵作验尸的结果以及自己的推测同他们托出，且拎出一个细节：“王献，你方才说的乔姓邻居，可探过情况？”

　　王献摇摇头，回道：“敲了门，门窗紧锁，无人开门。”

　　如此便是主人不在家。

　　青藤巷位置偏僻，离县衙有一段距离。王献和兄弟们原本中午有段休息的时间，因出公务耽搁了。

　　他们的午饭基本在外面草草解决。陆狄让他们稍事歇息，明日再出外勤。

　　傍晚，县衙散值。

　　陆狄只身居住在县衙周边。他家往西去几里路便是青藤巷，反正还未服晚饭，遂顺脚往西而去。

　　近青藤巷，夜幕已至。

　　一家饭馆开在巷口，里面已然掌灯。烛火荧荧，给微寒的春夜添几分暖意。

　　“呼噜。”他的肚子应景地响起来。

　　陆狄抬起头，借着光看到横在头顶的木匾上写着——“桃源饭馆”。

　　陆狄暗想，饭馆素来人多眼杂，或许可在此地混顿饱饭的同时，打听到一些东西也未可知。

　　他抬步跨进饭馆的门槛，不大的饭馆里，眼下座无虚席。

　　陆狄走向柜台，那儿站着一位迎人的伙子。

　　看着陆狄虽衣着素朴，长相却清俊。年岁青雉的伙计朝他露出笑面，问：“客官，您要点什么？”

　　陆狄眸光扫过场面，眼睫低垂，声音清润，道：“劳驾给在下安排坐处。”

　　伙计一面应着，一面迅速地观察在坐的客人。

　　余一个位置，不过坐在那桌的三个人互相认识，而且面相凶恶，叫人不敢轻易相扰。

　　伙计偷觑一眼陆狄，此人眉梢肃淡，看着却好相与些，遂欺骗道：“抱歉，小店暂时没有空位，要不您还是高抬贵脚，去别的店瞧瞧？”

　　陆狄见状，深以为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正要离开，耳畔却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子声——

　　“三儿，胡说些什么？”

　　“有客不吝光顾小店，你怎可赶人走？”

　　陆狄收回正待要走的起势，立在原地，听着女子有几分勾粘的声调。

　　他听她声音清脆，嗓子眼里却是油腔滑调，倒是市井之徒惯用，未予理会。

　　女子是桃源饭馆的掌柜，名唤乔枫吟。她从二楼的走廊处踩着台阶下来，边走边道。

　　乔枫吟想要看清陆狄，却因他背对着自己，只看见一张侧脸。

　　乔枫吟下到一楼，青眼向那位新招的伙计三儿微瞪。

　　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才十三四岁。乔枫吟只是让他在前面迎客，这小子居然放着生意不做，想把人遣走。

　　乔枫吟当着陆狄的背影，道：“谁说没地方？”

　　她站在二楼观望多时，对一楼的情况一清二楚。

　　听到这话，陆狄方有折回之意，转过身迎向乔枫吟。

　　陆狄以为，在这市井饭馆内干活儿的人，必是历经风尘多年方能如此圆滑无疑。岂料，他抬眸看向她时，却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

　　姑娘模样明艳坦荡，衣着稳妥，身虽在市井，眸子却清净如水。

　　同样，乔枫吟看清他的样子。陆狄脱下捕头服，换上月白色的常服，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生得出挑。

　　她面上赔着笑脸，道：“客官，我是这间饭馆的掌柜。小店尚有一条凳子空着，您看要不要过去歇歇脚？”

　　陆狄从善如流地点头。乔枫吟带着他去到一张桌子。

　　三儿模样唯唯诺诺地，继续待在柜台守着。

　　桌边坐着三个汉子，三人相识，互相饮酒吃菜。

　　他们是青藤巷的街坊，是桃源饭馆的常客，与乔枫吟经常打照面。根据乔枫吟的年龄和辈分，当称他们一声叔叔伯伯。

　　陆狄在一旁等着，见这伙大男人又是开女掌柜的玩笑，话中有暧昧的意味。女掌柜却仿佛习以为常，面色不变，用她那一套话术沟通，游刃有余。

　　很快，三个汉子便接纳了他。他们邀陆狄一并喝酒，不必客气。

　　陆狄移开凳子坐下。乔枫吟遂招呼三儿过来招待，向众人告退。

　　三儿问他吃点什么。陆狄并不挑剔，点了饱腹之物：米饭、青菜和酱肉，添一壶温酒。

　　之后，陆狄果然听到有人在议论赵文清的死讯。

　　他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听他们交谈。同桌的三人问他时，便装作什么也不清楚的样子。

　　赵文清为人处世十分简单，众人对他的评价全是负面，诸如好吃懒做、贪图美色、嗜酒成性。

　　直到，他们的话题兜兜转转，落到一位寡妇的身上。

　　穿蓝衫的胡茬大汉嘴里嚼着肉片，瞪着眼睛道：“乔寡妇美艳不可方物，此事人尽皆知。但女人越美，越是克夫，奉劝诸位在美色面前自持些。”

　　其余二人见他这般严肃，却不以为然地摇头。

　　头一次听到赵文清以外的话题，陆狄的心底勾起一丝好奇，不觉提起精神听着。

　　胡茬大汉神秘莫测却又煞有其事地接着道：“你们没听说？昔日她因为貌美，被送去北边的向阳村，给财主的病秧子冲喜，熟料喜事未至，病秧子还未入洞房已气绝身亡了。”

　　听见“气绝身亡”几个字，其余二人这才紧张起来，追问个中细节。

　　陆狄听罢，只在心中暗想三人自危，寡妇遭遇如此变故，却是无辜，值得同情。

　　三人议论纷纷，直至方才的女掌柜过来上菜，方才一个个噤声低头。

　　酒足饭饱过后，饭馆内的客人悉数散去。

　　陆狄亦结完饭钱，同三个汉子道别，遂踏出饭馆的门槛归家。

　　桃源饭馆的烛火未熄，一是因为尚未打烊，二是因为后厨需要准备第二日要用的食材等东西。

　　掌柜乔枫吟因为今晚那件事，正在数落小小的三儿，里边夹杂着许多他听不懂的词汇。

　　三儿却想着，掌柜真是严苛，不过一位客官而已，损失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