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好颜色》江去竹

5、疑心

　　玉钦轻声哼笑，转身离去，夕阳无限好，碎石地面上拉了长长一道残影，一晃一晃，渐行渐远。绯红发带凌空飞舞，渡了层灿金芒光，裙摆搅着残辉，同少年意气一齐敛入纤纤背影。

　　扶风默立原地瞧着玉钦远去的身影，手中把玩着枚殷红的珠子，那珠子红得几乎要渗出血来，衬着他苍白的手指竟生出一丝诡异的戾气来。

　　待玉钦人影终于消失不见了，掌心一收珠子顺势滑入袖中。

　　“公子，按您的吩咐粮草已采买好了，是否即刻打道回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黑衣劲装的断眉少年在扶风身后开口，声音略有些嘶哑。

　　扶风未答，回身问道：“阿骁，昨夜情况如何？”

　　那个叫阿骁的少年道：“覆雪山庄自然不是安北军对手。正如公子猜测，安北军要求山庄交出玉宸长公主，山庄拿不出人，双方即打了起来，虽山庄占地势之利，但在实力上依然处于劣势。后是大庄主出面，威胁安北军再不停战即杀了长公主，僵持后安北军答应给覆雪山庄三日之期，放言三日之后若还不交出长公主，便要夷平山庄。”

　　“他们去哪里找什么公主，三日之后……”阿骁冷哼一声，恶狠狠道：“如今的覆雪山庄，根本不会是安北军是对手，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你以为，覆雪山庄此举只为多苟活几日么？”扶风抖抖袖口，轻描淡写道。

　　阿骁不解，漆黑的眼睛望着他，想知晓其中缘由。

　　扶风遂道：“覆雪山庄积势多年，在当地作威作福，又怎会一击即溃？虽则先前与戚风寨一役元气大伤，但身后有巨树倚靠，若要真正扳倒，则需徐徐图之，天长日久的蚕食，致其腐烂，而后……”他云淡风轻地笑着，缓缓吐出四个字，“一击毙命。”

　　阿骁仍是不解，道：“背靠巨树？哪路神仙敢在这个关头庇护覆雪山庄？这次惹上的可是安北军，还有谁权力大到能越过皇权，敢公然与皇室作对？”

　　“丘黎无人敢与皇室作对，别国还没有么？”

　　阿骁闻言茅塞顿开，一时大惊：“你是说江齐？！”

　　他看扶风面色未动，便知所言非虚，不由愤懑：“他们竟与江齐勾结，如今外患未止，难不成又要起内忧？！这与通敌卖国有什么分别！”

　　雁口城不过是个边塞小地方，再往北走便是般名关，过了般名关便是江齐的地界了。说来奇怪，丘黎与江齐不睦已久，两国相交之地时有动荡，按理来说雁口城地处边关该不会幸免于难，可是去岁至今却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平静，偶有敌兵来骚扰也从未造成过大创，百姓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未有改变，本是喜闻乐见的景象该庆幸才是，可偏偏这种浮于表面的平静才更加叫人惶恐。

　　江齐与覆雪山庄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扶风暂不可知，不过既然如今覆雪山庄投靠了江齐，那么想要彻底剿灭这匪窝，就不是件易事。

　　阿骁大约猜到覆雪山庄三日后也并不能如自己所愿彻底覆灭，不免心中恨恨。

　　但耳边却听得扶风说：“你会如愿。”

　　买粮的队伍等候已久，土匪们百无聊赖地靠着粮车打盹儿，一个眼尖的门徒远远瞧见阿骁引着个青衣年轻公子走近，立时吐了口中叼着的狗尾巴草，跳下粮车迎上去：“嗨呀！扶风公子你可还好？没事吧？可有哪里受伤？”噼里啪啦不等扶风回话，就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确定周身无虞，大笑，“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扶风等他说完，方温言问道：“我无事，弟兄们如何？”

　　“害！有两个兄弟气运不好，被雪埋了，挖出来时已没了气息。”他指指不远处两座新起的坟包，叹了两声，“生是山庄人死是山庄鬼，本来是想着将他二人尸身一起运回山庄，不过你也知道，路不好走，运了一路好不容易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不错了。就委屈委屈他二人就此长眠吧。”

　　他说完，踢了一个睡得正香的土匪一脚，朝着远处吼道：“醒醒！都他娘的醒醒，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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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覆雪山庄死伤惨重，粮队平安归来，却不见庄人有半分喜色。

　　铅灰色重云低压山头，寒风呼啸卷起风雪扑迷人眼，百草枯折，万物寥寂。

　　门众终于见识到了号称丘黎第一精骑的雄姿，霍然从往日恣行无忌的大梦中清醒，意识到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一夜之间斗志衰颓，气焰日渐低迷。

　　大堂里死气沉沉，闭关多日的大庄主终于露了面，目光审视般落在下首扶风身上。

　　常熠沉默许久，终是对着沈明泊道：“那日是我命他下山买粮，不会是他。”

　　沈明泊摩挲着扳指，神情不大好看：“那你怎么解释陈师爷的死？”

　　原本是沈明泊觉得那个逃走的女人身份可疑，未免她就是安北军所说的玉宸长公主，便遣人去找，谁知道人未找到却在无常崖下找到了吴师爷的尸体。

　　吴师爷死与不死原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然叛出山庄改投戚风寨，又怎会死在山庄里。

　　若细想，他若一开始就死了，那布防机密，又是谁透出去的？

　　这问题看似没有头绪，但其实疑来疑去，矛头指向也只有那几个。

　　常熠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不愿意怀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仍旧坚持道：“庄里两千多号兄弟，未必就是他。”

　　“未必不是他！”沈明泊难得发火，末了叹了口气，两指捏着眼角，稍微平和了心绪，朝下方的扶风道，“你有什么话说？”

　　扶风坦然而立，神色平静不惹波澜，青衫裹着苍白肌肤，恍如置于冰雪中的玉，清冷粹然。

　　他道：“种种巧合皆指向我，事已至此，在下无方自辩，愿配合二位庄主调查，只望真相早日水落石出，予我清白。”

　　他既不告冤，也不申辩，被疑心至此，也只陈词几句，再不屑言语，任凭被架在火上烤，也一副凭君发落的坦荡模样。这样的人固执到刻板，最是令人头疼，严刑拷打不通，威逼利诱无效，教人无从下手。

　　常熠叹了口气，倒觉得像是扶风的作风，他这样的君子，自是有自己的气节。

　　可是常熠信了他这番说辞，不见得沈明泊就会信，他觉得，他定然又藏着别的什么阴谋算计。沈明泊撞上扶风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十分温和，可他觉得那层温和像是浮于表面的屏障，屏障下蛰伏的凶兽正与他对峙，他欲要击碎屏障揪出那凶兽，可所有攻势都如劲风入春水，轻飘飘的就叫人败下阵来。

　　沈明泊忽而明白了自己先前为何无故排斥他，无故紧张他出现在常熠身边。原来他们其实是同类人，而这个人，太危险了。

　　不能留他，沈明泊如是想。

　　沈明泊移开眼睛，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靠手，意味深长道：“若你当真无辜，我自然不会错杀了你，可若这一切真是你处心积虑，害了我庄里三千余条兄弟性命……我必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扶风道：“自然。”

　　“来人，将他押入地牢。”

　　“大哥，扶……”常熠话刚吐出半句，沈明泊侧目看他，眼里全是不容置疑。

　　常熠为人桀骜不驯，却独独怕他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大哥，虽然他这位大哥平日对他多有迁就，许多事随他心意也就去了，可一但强硬起来，那便是说一不二，常熠不想忤逆他，于是咽下为扶风开脱的话，顿了顿说道：“扶风，我们兄弟一场，自然了解你的品行，我相信这件事和你并无牵连，但眼下确实急需给兄弟们一个交代，否则众口难调，只好委屈你几日，你放心，我一定早日查明真相还你清白。”

　　扶风对此十分通情达理，温言道：“蒙君信任至此，足以。事关上下几千条人命，断不会叫二庄主为难，一切按规矩来便好。”

　　待底下人将扶风带了出去，沈明泊看着他，道：“你很信任他？”

　　常熠道：“用人不疑，况且他与我是过命的兄弟，他若早有图谋，何必一开始救我。”

　　沈明泊没说话，眼睛盯着厚重的门帘，透过缝隙，看着那抹飘摇在雪野中的青色身影，云烟一样，摇摇欲坠就要被风吹散化为虚无，可这风怎么不再猛烈一些，那抹青色总是顽固地凝在一处，怎么吹也吹不散。

　　沈明泊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时，雪野里空荡一片。

　　“你待他，不一样。”

　　“什么？”常熠没听清，侧头看他。

　　他已褪去阴翳神情，面色如常换了个话题：“晚上想吃什么？”

　　常熠想了想：“嗯……好久没吃你做的神仙鸭了，想的很。”

　　“好，我做给你吃。”他笑笑。

　　沈明泊虽是土匪头子，却也生得面如冠玉，飘逸宁人。没沾染一点匪气，反倒举手投足间像个文人雅士。常熠时常想，他是投错了胎，当生在王孙贵族家，整日与京城那些贵公子们念念酸诗，斗斗琴，如此才相宜。或者考个功名，也尝尝出入庙堂的滋味。

　　常熠看着他脸上挂着的笑，那笑意钻进了他心里，将连日积在心头的阴霾驱散不少，紧绷的情绪略有松快。他又想，他要是真生在王孙贵族家，倒不知要招惹得京城里多少小姑娘脸红心跳。

　　常熠正出神，冷不防叫沈明泊拿折扇兜头敲了一下，他指着临窗那空荡荡的一处地方，拧着眉问：“放在那里的一只青花梅瓶呢？怎么不见了。”

　　常熠骤然回神，略有心虚，赔笑道：“这不是……想着和美人成婚，屋里略寒碜了些，叫人给放美人屋里去了……”

　　“可惜美人也给跑咯。”他不羁地抬腿搭在翘脚小几上，不慎踢翻了一只插着梅枝的花瓶，那瓶落在兽毯上，流了一滩水。

　　常熠撇眼见那瓶没碎，便满不在乎地靠在椅上闭眼假寐。

　　沈明泊无可奈何地脱了大氅盖在他身上，俯身拾起那花瓶和梅枝，梅枝撞散了几片花瓣，瞧着已不大新鲜了。

　　无怪这土匪窝里怎么会摆了梅花这样的雅物，若打眼望去，便会发现这堂中装点的着实怪异，分明墙上挂了名家的书画，可不远处又挂着狼首，一面摆着风雅的插屏，一面刀剑斧枪堆在一处……总之不伦不类，既想附庸风雅，又处处透露出粗野气息。

　　这当然出自两个风格迥异的人的手笔，常熠就是属于那块天生做土匪的料子，他常说：“土匪么，就要有土匪的样子，又不讲什么修雅得体，能唬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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