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林》安乐窝子

4、别害怕，我护着你呢

　　隔天，林红绾以此为契机，借口身体不适，不愿再去听学。林夫人自然无所不从。

　　林家洛阳娇养的小娘子刚上了一日学，便不愿再上学堂，后生们回家自然要说起此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本地的粗野后生欺生，人家初来乍到的小娘子被吓怕了。

　　事情传到李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林家相邻的马场为县衙设立，便是李县尉的夫人康米红在打理。马场北侧紧邻就是李家家宅，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孙阿婆饭桌上开玩笑说，李县尉在家骂儿子，马场里的马儿都不敢大喘气；康夫人在家打儿子，马儿都贴在林宅山墙上汗毛倒竖。

　　李纯到底没逃了这顿打。这样还不够，康夫人还押着他亲自登门道歉，要他当着林母的面保证，以后对林红绾要恭谨有加，且上下学都由他亲自接送，稍有差池就拿他是问。这样兴师动众的局面，实在出乎意料。林红绾发誓，她是真的没想如此针对李信一。她原来只想以退为进来逃避大家对杨建事件的怀疑，反正听不听学也不影响她读书，谁成想发展到了这一步……

　　林红绾不愿给他全程监视自己的机会，当时就诚恳拒绝：“不用了，康夫人！”

　　“绾儿，该称呼红姨！”林母在一旁郑重提醒。

　　“是。不用，红姨。”

　　“咳，绾儿，客气点！”林母再次提醒。

　　“……不用…劳烦…了红姨。您的心意…红绾领了。”林红绾盯着母亲的脸字斟句酌。

　　林夫人终于微笑点头。

　　……东海县的人好讲究礼貌。林红绾口干舌燥。

　　康夫人：“绾绾，你不用替他开脱！这个混小子从小对你就没大没小的！如今年纪长了，脑子却没长。正好借此机会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担当！”

　　“您严重了，红姨。他当时就是跟我顽笑！”林红绾希望她别这么较真。

　　李纯一开始还梗着脖子不情愿，见她一副如鲠在喉的样子，便讥讽：“怎么？不敢让我送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

　　他话未落地，头上就挨了一马鞭，扇的他一头卷毛像弹过的棉花。

　　“阿娘！！”他捂着头，委屈的瘪嘴。

　　“你是土匪恶霸吗？对林姐姐怎么说话呢！”

　　林夫人惊的赶紧按住康夫人的手，安抚到：“别别，怎么能这么打孩子！”

　　林红绾也是头一次见这种场面，有点无措，半响劝道：“康……红姨，二郎他，他在学堂也曾帮我，他真的只是玩闹，并不曾……”

　　李纯虽是家里的老大，因前头病死过一个十岁的哥哥，因而一直称二郎。县尉夫妇也怕他再长不大，二十岁不到，便早早已给取字“信一”，希望阎王爷看在他们爱子之心上，让他一生到老，无忧平安。

　　“猫哭耗子假慈悲！”李纯嘟囔。

　　“啪！”康夫人果断地又一马鞭，头顶的棉花又换了风向——彻底把李纯打懵了。

　　“再多一句试试？！”康夫人艳丽的异域大眼睛怒火熊熊。

　　李纯偃旗息鼓，猫着身子缩着脑袋。林红绾不敢言语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

　　清晨，鸡鸣刚起，甘棠已经来叫了。“姑娘，姑娘！该起了，李二郎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

　　“谁？”林红绾睡眼朦胧。

　　“就是马场那一头的那个李家二郎啊！”甘棠捂嘴笑。

　　他还真是听话。

　　林红绾头耷拉着，从床上翻坐起来：“…阴魂不散！”

　　“姑娘，今天真不用我跟着了？”甘棠又问。

　　“以后都不用了。”她摆摆手，斜了她一眼。跟着也是累赘。况且这里的郎君小娘子们根本没有带仆从的习惯，接地气的很。反倒是她带着甘棠招摇了些。

　　一刻钟后，林红绾背着个书箱独自走了出来。
　　“早啊。”她打了个哈欠。

　　“早？知不知道还有一刻钟就迟了？你想挨戒尺，别带上我行吗？”李纯压抑着怒火。

　　林红绾翻个白眼，心知理亏，嘴上应着：“嗯，知道了。”她注意到他手里牵着两匹马：一匹是他常骑的白蹄乌，浑圆结实，另一匹枣红的，小巧矫健……可能就是昨日康夫人专为她挑的，还贴心上了马鞍，据说格外温顺。
　　可……林红绾在马前站着不动。
　　“你倒是上马啊，姑奶奶！”李纯急的火烧眉毛了。范夫子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但戒尺打得凶，尤其对他。
　　“我……我不会骑马。”林红绾诚实道。
　　“什么？你……你小时骑马骑的很好啊，都忘了？！我阿娘亲自教的！洛阳的娘子们都不骑马的吗？”

　　“我受过伤……就不会了！”林红绾半真半假道。

　　可她一丝阴晦落寞的表情还是被李纯看进了眼里。

　　洛阳四年她过的不好吗？大伙不都说她掉进了达官贵人窝里，攀高享福去了？

　　他本想问问她受了什么伤，有多严重，但时间真的来不及了！

　　“……算了！到我这来！”

　　林红绾依言走到他身边。经过几天的接触和了解，她多多少少卸下了对他的防备。别误会，不是信任，是蔑视。一个傻子，能将她如何！

　　他自然的接下她的书箱挂于枣红马上。

　　“啊！！”她惊呼。
　　李纯又故技重施，揽着腰，托着她臀，将她甩在了白蹄乌上，随后自己也骑了上来。

　　“驾！”马儿疾驰而去，身后踏起阵阵烟尘。

　　她根本来不及愤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林红绾被颠簸的头晕目眩睁不开眼睛，全身紧绷，如临大敌，只能紧紧抓着马颈上的鬃毛，避免摔下马去。

　　心里虽害怕，但她知道自己耐力足够，这点小状况完全可以撑过去。想当年自己在洛阳无人可依时，每日夜里偷偷习武弄术…不知有多少绝望的时刻她都咬牙挺了过来……

　　正在她计算着多久才到时，一只大手悄悄圈在了她腰间，稳稳向后一搂，背后的胸膛岿然不动地支撑住她……
　　“别害怕，我护着你呢！”李纯的大嗓门在她耳边吆喝。
　　林红绾讨厌地别开脸，心却安稳下来。卸下紧崩，睁开眼一看，两旁的低矮街道走马灯似的往后跑，视野顿时开阔。她当即有了力气，回嘴：“就你！”
　　“呵！论骑马，我在东海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心气舒畅道，“人称‘千里风’！”

　　“疯子的疯？”她忍不住嘲笑。

　　“林、玩、完！”他在背后咬牙切齿。

　　“你说什么？”林红绾转头睨他。

　　“…我错了，林姐姐。”

　　下马时，李纯也是干净利落，揽着她腰一转身抱下，完全没有男女有别的暧昧和顾虑。这份坦然…林红绾也跟着坦然起来。两人踩着点进了学堂。范夫子不满的吹胡子瞪眼。林红绾觉得很神奇，他鲁莽的举动这次竟然没有激怒她。难道是因为人们对傻子格外宽容？

　　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的生疼，林红绾忍住酸疼，用八字步回了座位。
　　整个上午夫子都在讲书法要领，恨不得一气都灌给他们。林红绾听得津津有味。原来换个场景换个心态，令人厌恶的东西也会变得可爱起来。

　　后半天就扔下他们，身子一侧，从旁边的小门躲进茶室再不出来了。
　　整个下午都是自己练习的时间。怀瑾堂安安静静的，惟有初春暖暖的阳光在流动。没有人偷懒，几个年轻人都很认真。就连林红绾都端正了态度，开箱取出宣纸，铺展开来，用镇石压平。
　　“哇~好白的纸！”身后传来一声女子轻叹。
　　林红绾状似未闻，提笔，沾墨，落笔。起承转合，一个“静”字躺在了纸上。身后两个小娘子转而轻笑。笑那字，如窗前尚未抽叶的玉兰凸枝，线条粗细不均，结构风雨飘摇，布局……根本谈不上布局。
　　“林姐姐，这么好的纸，你好不浪费！”坐在林红绾身后的李拧直白的笑。紧靠她的范文清也笑，含蓄道：“表姐，莫不是洛阳繁华迷了眼，写字都撂下了？”
　　林红绾淡然的翘起嘴角，她确实没练过几次字。琴棋书画是文人雅士的境界，却也是追名逐利者的色媒人。洛阳这四年，她排斥书法，不是懒惰，而是痛恨被当做换取利益的工具。
　　如今，不一样。在这个山高路远的小县城里，她是个普通的女学生，只为学业练练字。她心底里放松，甚至还有点喜欢。可不知怎么，明明夫子讲授时，她听得清清楚楚，领悟的也分毫不差，写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好久不写，生疏了。”她为自己解释。

　　“呵，明明就是资质差，扯什么生疏？”最后一排的传来讥笑。

　　林红绾，手一顿。来到东海几天了，好久不曾听闻这种酸言酸语…熟悉的洛阳味道。她转身看向她，一袭青蓝裙子，乳白短褙，冷冷的脸庞，傲慢的抬眼睨她。

　　“你是…哪位？”

　　“你！…装什么大头蒜？！不过就是天子脚下呆了几天，连人都不认了？”

　　“我认，但真的不认识你。”林诚恳的答。

　　“哼！”她一甩袖 ，继续漫不经心练字，冷笑道：“既不认识我，以后也不要厚着脸皮往我家里钻，更不要妄想…”

　　“住嘴，简儿！”第一排的杨繁出言斥止，“写你的字！”

　　李柠和文清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林红绾则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也有点好奇，以她林家的富有，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妄想的？

　　“我以前想去你们家？你们家有什么世间罕见的宝物？”她一脸虚心求教。

　　此话一出，大家都八卦的停了笔，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三人。

　　“绾绾，我来教你练字吧。”范林章突然插言。高耸的眉骨下一汪清澈的眼波真诚的望着她，仿佛怕她陷入舆论的漩涡。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她从没见过这样善意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想接受。

　　“哈哈哈，当然是景盛君啦。你那时总跟着人家，一双眼睛像长在了人家身上。翻墙觅缝的招都使过！可惜简姐姐将她阿兄护的严实，你只能眼巴巴瞅着。看得着，够不着！哎呦喂，所以我说你，再怎么折腾也只能玩完！”李纯像嘴里爆豆子，噼里啪啦一顿输出，完全无视李柠要他闭嘴的眼色。

　　“李信一，闭嘴！”杨繁漠着脸再出声。

　　怀瑾堂里一阵尴尬至极的静默。李信一被一双双眼睛挨个剜了一遍。所有人都以为，身家富贵的娇小姐会捂着脸逃出学堂去。

　　“绾绾，别听他的。那都是小时不懂事…”范林章已经起身坐到了她身侧。

　　“景盛君…是谁？”林仍然不在状况。

　　所有人都微微讶异，就连杨繁都有些不解，他忍不住看过来。

　　“绾绾，”范林章温和地将毛笔塞给她，笑：“是杨繁。你常年在外，不关心家里谁新取了字也正常。

　　嗯，原来那青衣女和杨繁是兄妹，叫杨简儿。一个对她冷漠猜忌，一个对她虎视眈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要借势高升的是他杨家，林家只是见好便收。这对兄妹却完全搞不清状况，还以为是林家小娘子一心攀权附势…

　　“嗯，确实如此。”她释然一笑，调整了一下握笔姿势，接着在众目睽睽下将右手塞到范林章的右手里，轻轻恳求道：“林章君，辛苦你教我练字吧。”

　　手心里突然钻进个软软嫩嫩的事物，范林章有那么一瞬呼吸停滞。他虽年岁不小，但碍于家境艰难，还没有过通房。更确切一点说，他还没有碰过除母亲和妹妹以外其他女人的手。更何况她叫他“林章君”…是这样主动的，天真无邪的…

　　“好。”他嘴角不可抑制的翘起来。

　　大家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范文清开始捂嘴偷笑，李柠推推她，也跟着笑。情窦初开的少女似能心领神会这份微妙。

　　杨繁有些复杂地盯了林红绾一会，回身继续练字。杨简儿鄙夷不屑，也继续动笔。唯有李信一，不明白为什么大家突然不说话了，挠挠脑袋还是不明所以。周围再一次安静下去，只余衣袖与纸张的摩擦声。他对写字实在提不起兴趣，干脆把眼前发黄的麻纸卷了团砸向李柠，想问问清楚。这爬满笔墨的纸团不巧，偏离了航向，正飞进了范文清的墨汁满满的方砚里，溅了她满头满脸。

　　“呀！”少女惊叫起来，接着气急的质问：“李二哥哥，你作什么？！”说完脸也红透了。

　　“阿兄！！！”李柠生气的喊。

　　“对，对不住！”李信一也知道惹了祸，十分内疚。

　　李柠见范文清眼里有泪光，便不由分说，抄起那方墨砚砸向自家兄长，根本不管是飞向他头还是腹，只一心给范文清出气。

　　“别！！”范文清着急的喊。眼里的担忧不是假的。

　　方砚撞在额角上，墨汁滚落一身，他只闷哼了一声。竟不躲不避，分毫未动。

　　林红绾不自觉站了起来，她看着血液混着墨汁从他宽阔的额头上蔓延下来，有一瞬间的怔愣：此情此景，正像彼时太学里的她…因为路过时碰了一下兵部侍郎千金的胳膊，就被砚台敲破了脑袋，还被泼了一脸的墨汁…她不敢哭，冷静的求饶……她必须要表现的逆来顺受。因为林朝廷还指望她为他攀权附贵，开拓门庭。

　　“我知道错了，别告诉阿娘…”他傻呆呆站在那儿，对妹妹低声下气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