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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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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迟绛很快将自己过度的反应归结为对肢体接触的极端敏感。
“啪”地拍开闻笙的手,一骨碌躺倒在垫子上抱住头:“闻笙,帮我扶一下腿。”
“哦,好。”闻笙也被她剧烈的反应弄得有些局促。
她蹲下来,没像迟绛似的抱住小腿,而是按住她的鞋面。
“悄悄给我增加难度,对吧?”迟绛扬起笑脸得意:“我可不像你,我腰好着呢。”
迟绛的核心力量的确好得惊人,仰卧起坐丝毫不费力气。只是到了后期,动作才稍微缓慢一点,起身稍显艰难。
与之对应的,是每一次起身,闻笙的面庞都在自己眼前缓缓放大。
白皙的皮肤经阳光一晒泛着淡淡红色,长睫卷翘,看向自己的目光,比两人初识时柔婉许多。
“闻笙,”迟绛坐起来:“你真好看。”
闻笙皱皱鼻子,按着双脚的手加重了力道:“没到时间呢,快点继续。”
“继续夸你吗?”迟绛已经做够了优秀的数量,于是放松休息,随意谈天:“啊呀,虽然不抱什么希望,我还是想再努力一次。你可以试试和我做好朋友吗?不需要很刻意,也不耽误你更多时间,只占用你大脑的一丁丁点内存。”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交朋友呢?”闻笙不能理解。
小学时,闻笙在班上人缘很好,但也偶尔陷入友谊的烦恼。
她回家将童稚的小小烦心事和妈妈讲了,妈妈便安慰她:“笙笙,只需要管好学习的事,其余的交给妈妈帮忙处理就好,凡事还有妈妈在呢。”
但妈妈的处理方式令人大跌眼镜。闻锦直接找到学校,寻到班里那几个与闻笙亲近的孩子。
闻笙到现在也不知道母亲究竟说了什么,但从那天开始,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在疏远她。
孤立的范围迅猛扩张。从小团体的排挤到整个班级的疏离,闻笙变成了班里最显眼的透明人。
总算捱到初中,她以为自己终于变成一张白纸,故事可以重新开始,闻锦对她的控制力度却与日俱增。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女孩子青春期最危险”“初中交到不良朋友是要影响学习的”,她亲自把关闻笙的每一个好友,查户口似的要弄清对方的底细。
那些好友不堪重负,向她坦诚:“闻笙,你是很好的朋友,可阿姨像监视器一样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比我爸妈更关心我的成绩,还总在暗示我们,倘若你成绩下降了就是受我们影响——这责任太重大了,我们担不起。”
于是,后来大半个初中时代,闻笙再没有任何一个亲近的朋友。
“迟绛,我不需要朋友。”闻笙垂着长睫,声音低低的。似乎心虚,又似乎想用这样的托词说服自己。
“可是,怎么会有人不需要朋友呢?”迟绛躺到垫子上,张开双臂望着天空:“就算是天才也需要朋友啊。马克思有恩格斯,俞伯牙有钟子期,爱因斯坦有「只是为了和哥德尔一起散步回家」的晚年挚友。人家纪伯伦也说呢,「友谊永远是一个甜柔的责任」——你看,这么多人歌颂的友谊,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面对她这作文素材书似的举例论证,闻笙静默不答,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迟绛。
她坐在塑胶跑道上,抱着自己双膝,久久看着自己白色运动鞋。
闻笙心底里已经承认,从迟绛坐在自己身边的第一周起,就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接过《同桌证》的那一天,她觉得同桌两个字秋光明媚,比排名榜上的“第1名”更惹眼,更珍贵。
可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
“诶,你怎么不说话了呀。”迟绛坐起身嘟起嘴巴:“虽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是我总想着万一呢,万一,我们相处着相处着你就发现我可爱迷人优雅万分聪明善良勇敢真诚呢?”
说到这,她摆摆手,笑容明朗:“不过,算啦,强扭的瓜到底是不甜。我才不会强人所难。”
闻笙内心:你再扭一扭呢,再扭一扭呢。
可闻笙开口,直接跳过话题:“你休息好了吗?下一组。”
13
周五下午第二节是心理课,课题与职业发展相关。
祝老师让大家在纸上写下期许的未来,闻笙没有犹豫,落笔写下荆南大学金融系。
这只是妈妈的愿望。
妈妈觉得这职业光鲜体面,仿佛走到那里可以衣食无忧成为叱咤职场的女强人。
老师又让同桌互换纸条,为对方写上鼓励的话。
闻笙拿到迟绛的纸条,上面是两行清秀隽永的字:
「等到二十二岁,
我想变成一阵风。」
一阵风?
闻笙拄着下巴沉思半晌,迟迟没有落笔。她不知如何鼓励迟绛成为一阵风,也不知她志愿成为怎样的一阵风。
可当她看着迟绛微笑的眼睛,忽然发觉有一丝微风撩动内心涟漪,抚出层层褶皱。比春雨后的凉风更湿润,比夏日傍晚微风更惬意。
闻笙收回自己的纸条,划掉那一行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志愿,换成清新的一行字:
「等到二十二岁,
我也许变成一棵树。」
向夏扎根,向上生长。
迟绛看着纸条上的新鲜梦想,悄声问:“为什么呀?”
闻笙扭头不看迟绛,弯起唇角,自顾自答:
“树摇风。”
下课铃切断谈话。
教室窗外树叶摇晃,有人说风吹树,有人说树摇风。
临近放学,眼看同桌时光到此就要终止,迟绛不放心地碎碎念着叮嘱:“将来就要辛苦你,照顾好我的这盆小太阳。”
闻笙点点头,眼睛看着卷面,藏住眼底失落。
她听见迟绛开始磨磨蹭蹭收拾座位。
铁皮盒里的标签摩擦,桌角的照相机快门响了一声,透明玻璃杯磕碰桌角……同桌真是神通广大,在课桌里开了丁零当啷交响的杂货铺。
最后一堂是班会课,班主任在讲台上唠叨老生常谈的问题,重点表扬了闻笙,又重点批评了迟绛。
两人同桌,柠黄撞上冰蓝,低音衔接高音,整一出抑扬顿挫。
闻笙手里的笔没有一刻停过,笔下答案却没经过大脑。
她的笔在纸上走得飞快,飘逸字迹折射混乱心绪。
今天还没有说够十句话呢。
这周的午餐也没有吃呢。
约定的微笑也没有兑现呢。
可闻笙偏忍着不说,而是仔细将协议收好。
至于当下来不及履行的义务,变成小小欠条,留到未来兑换。
并不着急这一两天。
闻笙微笑着,仿佛已经确信,未来的某一天,时光会原谅她们两人之间短暂的生疏。
她挺直腰背,头部稍微转动,含着笑意注视着迟绛埋头收拾零零碎碎的小摊子,看她将书包塞得鼓鼓囊囊。
下课铃终于响了,清脆欢快。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时,闻笙侧身面向迟绛:“迟绛。”
“嗯?”迟绛从书堆中抬起脑袋。
“和你坐同桌,其实很开心。”闻笙用标准的微笑,说最客套的话。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耗费的勇气比恐高者蹦极前低头看到悬崖深谷那一刻还多。
闻笙说完就后悔了。
为了掩饰内心慌乱,她不等迟绛回复就立即拎着保温杯起身离开教室,只留给迟绛一个清瘦的背影。
走出班门,站在班牌下倚靠着墙壁,闻笙才终于深呼吸一下。
这下,告别得应该算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