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错认背后的隐情》拾一枝

29、局中人

　　“不祥人”，顾执很不满意程拾一此刻神情，他身子往后仰了仰，做出一个促膝长谈的姿态，“出现之时便是厄运降临之际”

　　“你就任由他们这般叫你？”，顾执嫌弃道，“真难听”。

　　顾执在她专注的视线里，微微侧头“你与你师傅木已舟，这么多年天南地北四处游走，除去完成千丝楼任务外，还万般执着寻找着一人下落”。

　　“应该说为了寻人，才入的千丝楼吧”。

　　“然世间之大，品类之盛，人多如林中之叶，汪洋之水，想要寻到消失已久之人，何谈容易”，顾执循循善诱，“你以为千丝楼是什么好东西，你替他卖了那么多年命，到底人是不好找，还是他们不想找？”

　　程拾一的身份看似隐藏不深，可若真真切切要探出些东西来，还是得花些功夫。

　　程拾一面上无多余表情，瞳孔却受惊似地一缩，她克制着身体叫嚣拔剑的本能，看向顾执的目光多了几分警惕防备。

　　顾执嗤笑一声，他说着话，目光却一寸寸舔过她的眉毛眼睛直至整张平淡的脸，试图从她身上引出点反应。

　　不论是何种情绪，只要能击破冷静面具，都能让他黑漆漆的心脏飞快跃动起来。

　　“这诺大的京城内，谁人不识将军府，我官职在身，言微式轻却也有一定分量，与其苦苦寻找，不如与我联手，虽不可说事半功倍，可予彼此而言终归是双赢”。

　　“千丝楼能给你的，在我这里，同样也能”。

　　“这么多年了，聪明人都知道，是时候换另一条路”。

　　“你......”程拾一迟疑片刻，纠结的情绪从她认真思考的脸上闪过，又恢复如初，“会兑现承诺吗？”。

　　“自然”。

　　“那你别掐手心，会疼”。

　　顾执衣袖下的手一滞。

　　顾执总是心事重重郁结烦闷，不高兴便掐手心，掐胳膊，痛感总能让他从悲伤愤怒的情绪中解救出来。

　　他下手极重，层层叠叠的伤疤隐藏在夸大的衣袖下，显得触目惊心，程拾一已经偷偷看见很多次。

　　她想让顾执变得高兴一些，不要伤害自己，可仔细想一想，自己也如同他一般，可劝他人比自己轻松得多。

　　程拾一的话没头没尾，显得突兀极了，可顾执就是读懂了她想隐晦表达的意思。

　　终于被注意的惊喜欣快与终年暗藏心底的情绪被剥露的羞怒纠结在一起，顾执脸上像打翻五颜六色颜料般精彩。

　　“闭嘴”顾执下意识收回深陷手心的手指，留下几个沁出血液的扎痕，他冷冷说道“重要吗？”。

　　“这与你我之间的商谈无任何意义，别在我面前提不相干的事情”。

　　他的脸色难看得可怕，即便他向来在程拾一面前是破罐子破摔的，毫不掩饰自己糟糕阴暗的一面，程拾一也未见过他这般。

　　“我需要做什么”，程拾一思考几秒，打算避开这个不令人愉快的话题，她高高站在顾执面前，投下的目光却始终干净澄澈，

　　太惯着了，顾执时常想不明白，程拾一天真的信任和执着愚蠢的关怀究竟从何而来，世间多的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可她偏偏古板得令人发笑，一心一意履行对他好的诺言。

　　坏痞子和纵容者。

　　顾执没来得想，他被自己莫名的冒出下的想法逗笑，懒懒支着下巴，换上一幅戏谑的表情，“若我让你去死呢？”。

　　程拾一还没开口。

　　他突然又换了个姿态，并不想听她的回答，紧接着道“一句玩笑话”。

　　如今朝廷表面一帆风顺，实则暗波涌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争先磨着爪牙，三皇子与太子斗得不可开交，四皇子看似不争不抢，实则背后少不了推波助澜。

　　顾执并不站任何一派，亦或者说，他可以是任何一派。

　　权力

　　顾执满心只想要权力，要往上爬，他的野心和贪婪，可以催促他摒弃任何一切东西。

　　“我需要有人帮我处理一些上不得明面的东西”，既然话已经摊开说，那便更不需遮遮掩掩，“你武功颇佳，身份繁杂，还与千丝楼有关，最是合适不过”。

　　千丝楼这块肥肉早有豺狼垂涎三尺，即便不是顾执，也有的是其他人牟足了劲，想把千丝楼拉下，共把这一洼泥水搅得更混。

　　“你要利用我”，程拾一笃定道。

　　顾执一挑眉，对她直白的话不可置否，“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足够明显，想反悔？”。

　　“不”。

　　午后阳光更烈，院子一角青竹影子斜斜落在白墙上，风雅含蓄，屋内两人迎面相望，满室明亮。

　　顾执面前的茶早已凉透，他并不在意，满心落在程拾一口中那句‘好’上，直到凉意入口才稍稍回过神来。

　　“如此极好”，他狭长的眼眸闪过一丝光亮，“记住你这句话，忠心为我效力”。

　　“任何你想要的，我能会奉到你跟前”。

　　院子内传来鸟儿清脆的叫唤声，顾执不喜旁人近身，院子里的下人见公子归家，除必要侍奉时间，都颇有眼识退下。

　　顾执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程拾一却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愉悦。

　　从将军府离开时，这股情绪她仍能在顾执身上感受得到，程拾一摩挲着手中木盒，眉眼垂拉下来，突然很轻笑了笑。

　　明夜戌时还得来一趟将军府。

　　“主子”，林峰从窗户翻进来，探头探脑往程拾一离去的方向看，有些忧心道“这世间武功好的人不少，真的要把程姑娘牵连进来吗？”。

　　“都是局中人，何谈牵不牵连”，顾执把剩下的茶喝完。

　　冷掉的茶多了苦味，喝完舌根泛苦，令他下意识皱起眉头。

　　街上行人往来不断，马车被凹凸石块颠簸，摇晃着往前驶去，路过程拾一身旁时，不小心擦过她手中的药包，药材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倒是没有破。

　　程拾一低头检查一番，确定无误后，方才抬脚往大街另一头走去，这段路她走了几次，已经熟悉在心，不似先前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京城繁荣异常，品类繁多，店铺小贩热闹非凡，邻近夏日，时有小贩挑着一筐荷花，周围摆放着时令蔬果售卖，荷花虽有些焉焉，却不损颜色。

　　程拾一挑了几株开了的荷花，小贩拿草绳系好，挂在她腰间，正当要走时，一旁店铺门前竹帘被人掀起，几名男子摇着纨扇，笑闹着从里面走出，也要买这荷花。

　　见她腰间挂荷花，以为是什么新风气，也学着一人插一朵在腰间，偏偏这几人穿的皆是青白衣衫，倒也契合，这荷花的粉白与青色相应，多了一丝夏日清凉与风流。

　　程拾一没有留意到这一幕，确定绑好的荷花不会因为走路的跨度掉落，便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早些年外敌入侵，战火纷争，兵马慌乱，适龄男子早已发配迎敌，手无寸铁的百姓拿起榔头保家卫国，国难在前，更不论其他。

　　也是当年大捷，为大渊赢来喘息修养机会，战事不再，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尚文风气遂四起，寻常百姓只要家里有余钱的，皆把孩童送学启蒙，甚至有些地方令民间子冀盼八岁以上，十五以下，皆入社学。

　　朗朗读书声送书院内传来，书院外围一群矮小的栅栏，用以防止行人随意进出，打扰院内教学，程拾一在此经过许多次，还是头一回听见朗诵声。

　　“白丁留迹少，红甲迸畦稠......”。

　　清脆的声音拉得很长，燥热的午后带着浓浓倦意，“淡泊相看不强求......”。

　　“老身今自由，心无疚，随意度春秋”。

　　书院远离喧嚣大街，落在一处偏僻角落里，显得狭小可怜，四下无人，空余读书声四起，程拾一不知为何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立在原处聆听。

　　她没上过学，诗中文字于她而言遥远晦涩，即便隔着栅栏，她却仿佛看见淡黄纸张被翻开的样子，纸页上的字规规整整列者，一撇一划都分外好看。

　　声音很快就停了，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她顿了顿，刚准备转身。

　　嘭一声巨响，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面猛得蹿出来，他像只小炮仗似只顾埋头往前，根本看不清前方有没有人，一个不留神撞到程拾一腰上，把她的荷花撞坏了一朵。

　　自己则由于跑太急又没站稳，一屁股摔地上，懵懵抬头看着程拾一。

　　小孩子生得好，白皙漂亮，一双杏眼又大又圆，外杉在跑时被弄得歪七扭八，小小一团跌坐在地上抬头看人时天真伶俐。

　　程拾一犹豫着准备把他抱起，突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田樟，你要去哪？”

　　面前小孩打了个激灵，手脚并用紧紧抱住程拾一大腿，躲在她身后，梗着脖子大喊“我不回去，夫子，你今日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不回去，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许找我娘”。

　　裴度拿着扳尺，明明是笑着，语气却危险极了，“有出息了，还知道大丈夫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显然是被气得够呛。

　　在这种谜之尴尬又滑稽好笑的情况下，两人突然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沉默，裴度先是一愣，继而朝她一笑，“阿朝，好巧”。